皇宫,宣政殿。
夜已深,殿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蟠龙金柱森然矗立,映照着御座上皇帝尤寰深沉莫测的面容。他年近五旬,鬓角已染霜华,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此刻正平静地看着跪在殿中的两人,无喜无怒,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足以让任何臣子胆寒。
二皇子尤景曜侍立在御座左下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张垣则跪在稍远些的地方,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
“鹤杳,”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张垣所奏,你可知情?”
尤鹤杳伏身,额头触地,声音沉稳:“回父皇,儿臣方才在东宫,已听青太傅……言明其身世。”
“哦?”皇帝目光转向一旁跪得笔直、面色苍白的青暄和,“青暄和,你既是逆臣青林之后,隐姓埋名,混入东宫,意欲何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青暄和身上。尤景曜眼中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张垣更是屏住了呼吸。
青暄和抬起头,并未看皇帝,反而先看了一眼身旁的尤鹤杳,随即重新俯身,声音清晰而冷静:“陛下,臣确为青林之子。臣隐姓埋名,是为查清十三年前青家血案真相,还亡者清白。”
他竟直接承认了,而且直言要“翻案”!
尤景曜立刻厉声斥道:“大胆!青林勾结废太子,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先帝与父皇圣心独断,岂容你在此妄言翻案!你混入东宫,分明是包藏祸心,意图接近皇兄,行不轨之事!”
张垣也连忙叩头:“陛下明鉴!此等逆臣之后,其心可诛!太子殿下受其蒙蔽,臣恐其危及社稷啊!”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尤鹤杳在袖中攥紧了拳,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知道,接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
“父皇,”尤鹤杳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向皇帝,“青太傅身世虽有隐情,然其入东宫以来,恪尽职守,教导儿臣兢兢业业。日前科考案,若非太傅机警,洞察先机,儿臣恐已遭奸人构陷,身败名裂!儿臣以为,人才难得,其心可鉴。至于青林旧案……”
他顿了顿,感受到尤景曜投来的冰冷视线,继续道:“时隔多年,若其中真有冤情,父皇圣明,何妨彻查?既可彰显父皇公允,亦可堵天下悠悠众口。若查实无误,再治其罪不迟。若因其出身便一概否定其才其功,岂非因噎废食?”
他没有直接为青暄和担保,而是将重点放在了青暄和的才能和功劳上,并将“翻案”的请求,巧妙地转化为皇帝彰显“圣明公允”的机会。
皇帝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目光在尤鹤杳和青暄和之间逡巡。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看向青暄和:“青暄和,你口口声声要查清真相,可有凭据?”
青暄和再次抬头,这次,他的目光直接看向了尤景曜,虽然只是一瞬,却让尤景曜心头莫名一跳。
“陛下,臣并无直接证据。”青暄和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臣有数点疑窦,恳请陛下圣裁。”
“讲。”
“其一,当年主审官,大理寺卿严崇,在结案后不足一年,便突发恶疾暴毙,其家人随后离奇失踪。陛下不觉得巧合吗?”
“其二,据臣查访,当年指证家父的关键人证,共有三人。其中两人已在案发后数年内相继‘意外’身亡。仅存一人,名为胡惟,如今改名换姓,就在……”他目光再次扫过尤景曜,缓缓吐出三个字,“……萧府为仆。”
尤景曜脸色骤变,厉声道:“胡言乱语!萧府仆役数百,岂容你随意攀诬!”
青暄和不理会他,继续道:“其三,当年抄没青家时,有一份家父与几位门生故吏往来的书信清单,其中提及边关粮饷调度事宜,本可作为‘勾结边将’的佐证,但这份清单在呈交御前之前,却不翼而飞。臣想知道,是为何人所匿?又欲掩盖什么?”
他每说一点,尤景曜和张垣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细节,有些他们知晓,有些连他们都不清楚!青暄和是如何查到的?!
“其四,”青暄和最后看向皇帝,目光沉静,“臣想问陛下,若家父当真罪大恶极,为何在其死后,陛下会暗中命人收敛其尸骨,予以安葬?而非依律曝尸荒野?”
此言一出,连尤鹤杳都震惊地看向皇帝!
皇帝敲击扶手的手指蓦地停住,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这件事,他做得极为隐秘,青暄和如何得知?!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青暄和提出的这些疑点,单个来看或许都可解释为巧合或意外,但串联在一起,却勾勒出一幅令人细思极恐的图景。尤其是最后一点,更是直指皇帝内心可能存在的、对当年之事的某种疑虑或……不忍。
尤景曜心知不能再让青暄和说下去,他猛地跪下,涕泪交加:“父皇!此獠巧言令色,分明是在混淆视听,为自己脱罪!他提及萧府,提及边关粮饷,分明是想将祸水引向儿臣,引向母妃家族!其心可诛!请父皇立刻下旨,将此逆贼就地正法,以正视听!”
张垣也连连叩头:“陛下!太子殿下受其蛊惑至深,若再留此人,必成心腹大患啊!”
压力再次回到了皇帝和尤鹤杳身上。
尤鹤杳知道,此刻他必须表态,而且必须是毫无保留的态度。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大殿之中:
“父皇,儿臣愿以太子之位担保,青暄和虽有隐瞒,但其才学、其智谋、其对儿臣的辅佐之功,天地可鉴,科考案尚未了结,幕后黑手仍在逍遥,此时若因出身之故诛杀功臣,岂非令忠臣寒心,令亲者痛,仇者快?儿臣恳请父皇,暂留青暄和之职,戴罪立功,待科考案与青林旧案一并查明,再行论处,若其间青暄和有任何不轨之举,儿臣……愿同罪…”
“皇兄!”尤景曜失声惊呼,他万万没想到尤鹤杳竟敢用太子之位作保。
皇帝也终于动容,深邃的目光落在尤鹤杳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这个儿子,平日里温润谦和,关键时刻,竟有如此魄力与担当?
他又看向跪在那里,面色苍白却脊梁挺直的青暄和。这个年轻人,背负血海深仇,却能隐忍十余年,查找到如此多的线索,更能在东宫危机中挺身而出,其心志、其能力,确实非同一般。
杀了他?易如反掌。但杀了之后呢?科考案的线索可能中断,尤鹤杳的威信将受打击,更重要的是,青暄和抛出的那些关于青林案的疑点,就像一根刺,已经扎进了他的心里。若不弄清楚,他寝食难安。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太子。”
“儿臣在。”
“你既愿以储位作保,朕便给你这个机会。”皇帝的目光扫过尤景曜和张垣,最终落在青暄和身上,“青暄和。”
“臣在。”
“朕暂不追究你隐瞒身世之罪,命你协理科考案,戴罪立功。至于青林旧案……”皇帝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待科考案毕,由三司会同,重新核查。”
“父皇!”尤景曜急道。
“不必多言。”皇帝打断他,语气转冷,“景曜,张垣,你二人也需配合调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退下吧。”
“儿臣(臣)……遵旨。”尤景曜和张垣只得咬牙领命,脸色铁青地退了出去。
尤鹤杳和青暄和也叩首谢恩。
走出宣政殿,夜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尤鹤杳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湿。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的青暄和,月光下,对方的侧脸显得愈发清瘦脆弱,仿佛随时会碎裂。
刚才在殿中,他几乎是赌上了所有。
“你……”尤鹤杳刚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青暄和停下脚步,转向他,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真挚:“殿下今日维护之恩,暄和……没齿难忘。”
尤鹤杳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有后怕,有愤怒,有疑虑,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奇异的、并肩后的释然。
“不必言谢。”尤鹤杳扶起他,触手之处,只觉得他手臂冰凉,“孤赌的,不只是你,更是这江山社稷的未来。”
他顿了顿,看着青暄和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青暄和,记住你今日在殿中所言,也记住孤为你担下的风险。莫要让孤……失望。”
青暄和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眸子里,映着清冷的月光,也映着尤鹤杳坚定而复杂的面容。他缓缓点头,许下承诺:
“臣,必不负殿下。”
夜色中,两人并肩而行,沉默地走向东宫的方向。经过这一夜的金殿风波,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不同。
信任的基石在狂风暴雨中虽布满裂痕,却未曾崩塌,反而在共同的危机与抉择中,被浇筑上了一层更为复杂、也更为坚固的东西。
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