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东宫尊贵,不知那是最华丽的囚笼。
在遇到他的“冰雪刃”之前,年轻的太子早已学会在冰层下潜行,于无声处积蓄着撕裂黑暗的力量。
昭明九年的秋夜,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尤鹤杳批完最后一本奏章,揉了揉额角。
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深沉的东宫夜晚。
如今,他坐拥天下,身边有知心之人,有聪慧皇子,朝堂清明,四海宾服。
可那段在遇到青暄和之前,独自一人在夺嫡漩涡中挣扎求存的岁月从未真正忘记。
他起身,走到一个紫檀木柜前,取出一本纸张已然泛黄、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的册子。封面上,是少年时他亲手所书的四个字,《东宫札记》。
这是他登基后,命人从东宫旧物中整理出来的,记了他作为太子最艰难时期的一些零散思绪与密事。
他很少翻阅,但他现在就是不由自主的想要看看。
承安十五年,秋。
彼时,尤鹤杳年方十七,已被立为太子三年。这三年,是他从云端坠入泥沼的三年。
母妃端慧皇贵妃,因一桩莫须有的“巫蛊”案,从圣宠巅峰被打入冷宫,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
外祖父一家受到牵连,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曾经显赫的母族势力土崩瓦解。
而他的父皇,那个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帝王,眼神也一日比一日冰冷,充满了审视与猜忌。
朝堂之上,风向骤变。
以萧贵妃(后来的萧皇后)为首的萧氏外戚,与二弟尤景曜勾结,势力急剧膨胀。
以往围绕在东宫身边的官员,或转投阵营,或明哲保身,或遭排挤打压。
东宫这个地方,看似依旧尊荣,实则已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尤鹤杳清晰地记得,秋雨连绵的下午,他前往乾元殿向父皇请安,却听见殿内传来父皇与萧贵妃的谈笑风生,其间夹杂着尤景曜朗朗的背书声。
他只能在殿外冰冷的石阶上跪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雨湿透了衣袍,才得到一句“太子回去吧,陛下歇下了”的通传。
那时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孤家寡人”。寒意不是来自湿透的衣衫,是来自那被至亲之人隔绝在外的冰冷。
但他不能倒下去。母妃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与不甘:“鹤杳,活下去…小心……萧……”话还没说完,人就先走了…
他还有忠于母妃的一些旧人需要庇护,他不能让母妃枉死,更不能让这江山,落入尤景曜那般心术不正之人手中。
承安十六年,春。
光靠隐忍是不够的。尤鹤杳深知,他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
明面上的势力已被大幅削弱,他只能转向暗处。
他开始有意识地筛选、培养绝对忠诚的班底。他从母妃留下的、未被清洗干净的少数几个忠心老仆入手,通过他们,联系上了一些因受母族牵连而被边缘化的武将后代,以及一些对萧氏专权不满、苦无门路的寒门士子。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危险。
一次,他试图通过一个告老还乡的翰林,暗中联络一位在军中颇有威望、却受萧氏排挤的将领,消息不知如何走漏,不过旬日,那位翰林便“意外”失足落水而亡。
他变得更加谨慎,更加沉默。在人前,他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谦恭有礼的太子,对政事不多插手,对兄弟友爱,对父皇恭顺。仿佛完全接受了现状,安于做一个富贵闲人。
在东宫最深处的密室中,他利用有限的财源,秘密组建了一支精干的暗卫。最初只有寥寥数人,都是经过生死考验、绝对可靠之辈。
他们负责探查消息,监视萧氏及尤景曜一党的动向,也负责保护东宫核心人员的安全。
同时,他开始构建自己的情报网络。不再依赖于朝堂之上公开的奏报,而是通过安插眼线、收买底层胥吏、结交三教九流等方式,从市井街巷、衙门角落汲取信息。
他需要知道,萧氏在吏部安插了哪些人?尤景曜最近与哪些将领往来密切?漕运、盐铁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要害部门,又被他们渗透了多少?
《东宫札记》中的一页,用隐语记录着:
“丙申年三月,西市胡商言,近日有北地骏马大量入京,非官制,疑与景曜有关,需查其用途、流向。”
“四月,吏部考功司主事王涣,其妾室与萧府管家有亲,其考核评语多有不实,需留意。”
“五月,暗卫报,景曜于京郊别苑密会漕帮三当家雷豹,所图不明。”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他脑中慢慢汇聚,逐渐勾勒出对手庞大而狰狞的轮廓。
他知道,萧氏和尤景曜的目的不仅仅是打压他,更是要彻底将他拉下储位,甚至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
一次外出狩猎,他的坐骑突然受惊,若非暗卫拼死护住,他险些坠入悬崖。事后查验,马鞍被人动了手脚。还有一次,他惯用的砚台中,被查出掺入了能令人慢性中毒的药物。
每次的化险为夷,让他学会了借力打力,利用父皇对萧氏势力坐大的些许忌惮,偶尔在看似无意间,透露出一些无关痛痒、却足以引起父皇疑心的信息。
他也在暗中扶持一些与萧氏有隙的官员,让他们在台前与萧氏周旋。
承安十七年,冬。
这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朝中再次有人上书,以“太子年幼德薄,需贤王辅佐”为由,奏请加封二皇子景曜为“摄政王”,虽被父皇暂时压下,但意图已昭然若揭。
东宫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属臣们人心惶惶,连日常用度都开始受到内务府的刻意克扣。偌大的宫殿,在风雪夜里,显得空旷寒冷。
尤鹤杳独自坐在书房里,炭火微弱,呵气成霜。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他想,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他知道,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打破目前僵局的契机,一个能助他看清迷雾、甚至给予他致命一击的…“刃”。
也是在这个冬天,他第一次听说了“渌醽先生”的名号。
起初并未在意,直到看到那篇《治河七策》,文中展现出的才识与格局,让他眼前一亮。
他能感觉到,此人不凡。
于是,他派出了暗卫,去详细调查这位隐居山野的“渌醽先生”。回
报的信息却有些模糊,此人似有隐衷,来历成谜,但才学确实惊人。
“或可一用。”尤鹤杳在《东宫札记》的最后一页,关于“渌醽先生”的信息旁,写下了这四个字。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如何彻底地改变他的命运。
尤鹤杳轻轻合上《东宫札记》,叹息一声。
那些年的步步惊心,如今回想起来,依旧能感到那份沉重的压力。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件披风轻轻落在他的肩上。
“夜深了,你还不安歇?”青暄和的声音温和的响起。
尤鹤杳转过身,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一同望向窗外皎洁的明月。
“想起了些旧事。”尤鹤杳低声道,“想起你还没来东宫的时候。”
青暄和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他安静地陪他站着。没有追问。
“那时,我真觉得,前路一片漆黑,不知还能撑多久。”尤鹤杳的语气带着回忆的恍惚,“我知道,我只能靠自己,可…”
青暄和反手握紧了他的手,轻声道:“但陛下撑过来了。而且,做得很好。”
尤鹤杳低头看他,月光下,青暄和的眼眸清澈,盛满了星光。他心中那片曾被冰雪覆盖的荒原,似乎也被这目光彻底温暖。
“是,撑过来了,我撑过来了。”尤鹤杳将他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充满了感慨与庆幸,“幸好,后来遇到了你。”
幸好,他那日在黑暗中伸出的手,握住的不是一把锋利的“刃”,是一轮能够与他并肩照亮彼此前路的明月。
从潜龙在渊,到飞龙在天。
这其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但此刻,拥有怀中之人,往昔所有孤寂与挣扎,便都有了意义。
《东宫札记》所记录的那个太子,终究是等到了他的破晓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