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座坟,埋着不曾老去的容颜。
那些温暖的过往越是清晰,失去时的痛楚就越是刻骨铭心。
昭明十年的夏夜,骤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气息。文华殿内,青暄和伏在案前浅眠。
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他清瘦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徘徊不去的往事。
他总是很少梦见父亲。
或许是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那些过于温暖的记忆,总会无可避免地引向最血腥的终结。
而今夜,或许是雨声太过熟悉,或许是身心在不自觉间放松了警惕,往事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承安二年春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青府的书斋院里。一株老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石阶上,也落在正在练字的少年青瑜(青暄和)的肩头。
“手腕要稳,心要静。”温和醇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淡淡墨香的大手覆上他的小手,引导着笔锋,“你看,这一‘捺’,要如刀锋般利落,又如流水般自然。字如其人,既要刚正不阿,也要懂得变通圆融。”
十岁的青瑜抬起头,看向身旁的父亲——青林。那时的父亲正值盛年,身着半旧的天青色儒袍,面容清癯,目光睿智而温和,嘴角总是噙着一抹令人心安的浅笑。他是朝中人人敬重的翰林学士,虽不掌实权,却以学问渊博、品性高洁著称,门下学子众多。
“父亲,为何一定要练好字?”青瑜好奇地问。
青林松开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因为字是读书人的门面,更是心性的体现。一笔一划,皆可见风骨。我儿日后,无论为学为官,都当时刻谨记,持身要正,立心要直。”
画面一转,是盛夏的黄昏。青府后院,荷香阵阵。青林卸下官袍,穿着一身寻常布衣,正与夫人对弈。青瑜和年仅六岁的妹妹青璎趴在旁边的石桌上,一个翻看父亲珍藏的游记,一个笨拙地串着茉莉花手串。母亲偶尔抬头,与父亲相视一笑,眼底满是温柔缱绻。仆从们安静地侍立一旁,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那是青瑜记忆中最寻常,也最珍贵的画面。空气中弥漫着安宁与幸福,仿佛岁月可以一直这样静好下去。
父亲不仅学问好,还精通医理,尤其对各地风物、奇症异毒颇有研究。他常对青瑜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官者,若不知民间疾苦,不解天地万物,便是闭门造车,纸上谈兵。”书斋里,除了经史子集,还堆满了各种医书、农书、地理志。那本后来至关重要的札记,便是父亲多年心血的积累。
青瑜记得,父亲曾指着札记中南疆“寒螭”的图样对他说:“瑜儿你看,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毒物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人心虽复杂,然天理昭昭,邪终不能胜正。”那时父亲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充满了对世间公理的信念。
然而,这宁静温暖的一切,在承安二年的那个冬夜,被彻底撕得粉碎。
【梦境·承安二年冬】
记忆的画面陡然变得昏暗、冰冷,充斥着血腥与绝望。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寒风呼啸如鬼哭。青瑜早已睡下,却被府外传来的震天撞门声和兵甲铿锵之声惊醒。他惊恐地爬下床,赤脚跑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了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人间地狱。
火把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映照着雪花和……飞溅的鲜血。无数身着玄甲、面目狰狞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府中,见人就砍!熟悉的管家、仆役、护卫……一个个在他眼前倒下,惨叫声、哭嚎声、兵刃入肉的闷响不绝于耳。
“奉旨查抄逆臣青林府邸!反抗者格杀勿论!”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高喊。
逆臣?!
青瑜浑身冰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到父亲青林被几个士兵粗暴地从书房里拖出来,官袍被扯得凌乱,发冠跌落,但他依旧挺直着脊梁,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滔天的愤怒与悲怆。
“奸佞当道,构陷忠良!我青林无愧天地,无愧君父!尔等助纣为虐,必遭天谴!”父亲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在血腥的夜空中炸响。
“父亲——!”年幼的妹妹青璎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哭喊着扑向父亲。
“璎儿别过来!”母亲凄厉的呼喊声传来,随即被一刀砍倒,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娘——!”青瑜目眦欲裂,想要冲出去,却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死死捂住嘴,拖回了黑暗的角落。是忠仆阿福。阿福眼中满是血丝和泪水,对他用力摇头,将他死死按在堆放杂物的壁橱里。
“少爷……别出声……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阿福在他耳边用气声嘶吼着,随即猛地关上橱门,拿起一根木棍冲了出去。
透过橱门的缝隙,青瑜看到了他此生最残酷的一幕:妹妹被一个士兵随手一刀捅穿,小小的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甩开;父亲看着妻女惨死,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猛地挣脱束缚,撞向那名将领,却被数把长刀同时从背后刺入!
父亲的身体僵住了,他缓缓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阻碍,精准地落在了青瑜藏身的壁橱方向。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不甘、还有……一丝最后的、深沉的嘱托与牵挂。
“青林……恨……啊——!”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高大的身躯重重倒下,砸在冰冷的雪地上,睁着的双眼,直直地望着灰暗的、飘着大雪的天空。
青瑜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温热的血液和冰冷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幼小的心脏,将那一刻的惨烈与绝望,永远地冻结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府中的杀戮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火焰噼啪燃烧和士兵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死寂。阿福浑身是血地爬回来,用尽最后力气将他塞进运泔水的桶车,推着他,从后角门一条连他都不知道的隐秘小路,逃离了那片已成修罗场的府邸。
【现实】
“父亲——!”
青暄和猛地从案上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已浸透了单薄的寝衣。他急促地喘息着,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片血色的火光和父亲倒下的身影。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杯温水。
“又做噩梦了?”尤鹤杳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眉头紧蹙,眼中满是担忧与心疼。他并未多问,只是用指腹轻轻拭去青暄和额角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青暄和接过水杯,指尖冰凉,借由杯壁传来的暖意,才勉强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靠在尤鹤杳坚实的臂膀中,闭了闭眼,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嗯……梦到……以前的事了。”
那些被他刻意深埋的记忆,每一次翻涌,都如同将结痂的伤疤重新撕裂,痛彻心扉。父亲的正直风骨,家族的温暖和睦,与后来那场毫无征兆的屠杀、血流成河的惨状,形成了最尖锐、最残酷的对比。
正是这巨大的反差,支撑着他在后来的岁月里,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多么孤独,都从未放弃过复仇和寻求真相的念头。那不是简单的恨,更是一种责任,一种对逝去亲人、对家族清白的承诺,一种对父亲所信奉的“天理昭昭”的执着。
尤鹤杳静静地拥着他,没有说话。他深知那些过往是青暄和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能做的,只是在他被噩梦惊醒时,给予他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安心的港湾。
“朕已下旨,将岳父大人的文集重新整理刊印,令天下学子传阅。”良久,尤鹤杳才低声开口,语气郑重,“青林公的风骨与学识,不该被埋没。他的冤屈已雪,他的精神,当与这昭明盛世,共存于世。”
青暄和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看向尤鹤杳。烛光下,帝王的眼神坚定而温柔,带着全然的理解与支持。
父亲……终于可以不再是史书上的“逆臣”,而是以其本来面目,光明正大地立于天地之间了。
他反手握住尤鹤杳的手,力道有些紧,仿佛要从这真实的触碰中汲取力量。那些血腥的梦境带来的寒意,似乎被这坚定的温暖一点点驱散。
“臣……代父亲,谢过陛下。”他的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眼底深处,除了感激,更多了一份释然与告慰。
父亲的冤屈得以昭雪,家族的荣耀得以恢复,甚至其学问思想得以流传。这或许,是对那场惨烈悲剧最好的慰藉,也是对父亲在天之灵,最好的交代。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完全停了,一轮清辉透过云层洒落人间,皎洁而宁静。
噩梦终会醒来,而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