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寂寂,掩不住血色的记忆;
浊世滔滔,磨不灭救世的初心。
在成为东宫太傅之前,他首先是青暄和,一个在绝望中挣扎求生,在黑暗中摸索微光的孤影。
昭明七年的春日下午,文华殿内暖融安静。已成为丞相的青暄和,正辅导着五岁的皇长子尤珩描红。
孩童手腕无力,一笔“永”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晕开了一片。
青暄和只是执起他的小手,耐心地带着他一笔一划重新写过:“殿下,写字如做人,心要静,气要沉,根基稳了,方能立得住。”
小小的尤珩似懂非懂,却乖巧地点点头,努力模仿着太傅的动作。
看着孩童纯真的侧脸,青暄和的目光有瞬间的恍惚。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般握着他的手,教导他“字如其人”的道理。
只是,那双手,那座充满书香与温情的府邸,早已在十三年前的那场大雪中,化为灰烬与焦土。
记忆将他带回了那段被称为“渌醽先生”的山野岁月……
承安十二年,冬。
青暄和,不,那时他还叫青瑜,刚满十二岁。家族骤逢巨变,七十三口人一夜之间沦为刀下冤魂。
他是如何逃出来的?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忠仆将他死死护在身下,温热的血液浸透了他的衣衫,记得在尸山血海中爬行的冰冷与恐惧,记得钻进运泔水的牛车逃离京城时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成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怀揣着不知是谁拼死塞给他的、父亲的一些散乱手稿和几块碎银,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逃亡。
他不敢走官道,不敢投宿客栈,只能沿着荒僻的小路,向着传闻中父亲一位故交所在的南方跋涉。
饥饿、寒冷、病痛,以及无时无刻不在噬咬内心的仇恨与恐惧,几乎将这个少年击垮。
风雪交加的傍晚,他昏倒在一座荒山破败的山神庙外。
醒来时,他自己正躺在一张铺着干草的破床上,身上盖着一件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净的旧道袍。
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道士,正坐在火堆旁,用小陶罐煎着药,空气中弥漫着与他日后身上常带的、类似的清苦药香。
“醒了?”老道声音平和,并未回头,“你寒气入骨,忧思过甚,能活下来,算是命大。”
青瑜(青暄和)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按回床上。
“别动,喝了药再说。”老道将煎好的药汁递到他嘴边。
那药极苦,青瑜毫不犹豫地一口口喝下。
他没得选。
老道自称“云珠子”,是个游方的散修,通些医理,偶在此破庙落脚。
他只是收留了他,教他辨识草药,调理他那被恐惧和逃亡摧垮的身体。
青瑜的身体渐渐好转,心中的惊悸却未曾稍减。夜里,他常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
云珠子一般只在他惊醒时添一把柴火,让庙里更暖和一些,或者递上一碗温水。
一日,青瑜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尽是“父亲”、“血”、“冤枉”。
云珠子守了他一夜,用湿巾为他擦拭额头,喂他喝下退烧的草药。
翌日清晨,他跪在云珠子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求道长收留!我愿拜道长为师,学习济世之术!”他不敢说出复仇,只将那份深切的渴望,装成了“济世”。
云珠子深邃的目光看了他许久,仿佛能穿透他稚嫩外表下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
最终,他轻叹一声:“罢了,你既无去处,便暂且跟着我吧。不过,老道我没什么济世的大本事,只会些粗浅的医理和保命的功夫。你若想学,便学吧。”
从此,青瑜便跟着云珠子在山野间流浪。
云珠子确实如他所说,医术不算顶尖,武功更是稀疏平常,但他懂得如何在山中辨识毒物与可食之物,懂得如何利用地形隐匿行踪,懂得如何调制简单的伤药和…毒药。
他给青瑜改了个名字,叫“暄和”,取“寒暄平和”之意,希望他能化解心中的戾气。
又因他煎药时总喜欢用一种名为“渌醽”的、滋味清苦的野茶做药引,便戏称他为“渌醽小子”。
青暄和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一切。
他学习医术,是为了活下去,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解开自身可能存在的毒素(他隐约怀疑萧氏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学习那些粗浅的武功和隐匿技巧,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将来能够暗中调查;他甚至跟着云珠子学习如何观察人心,如何利用环境制造假象。
云珠子似乎看出了什么,却从不点破,只是在他过于沉浸在仇恨中时,会淡淡地说一句:“暄和,仇与恨皆是火,能焚毁敌人,也能灼伤自己。别忘了看看这山间的云,林中的鸟。”
青暄和沉默以对。
他如何能忘?那血海深仇,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三年后,云珠子在一个春日清晨悄然坐化,留给青暄和几本医书、一些零散的银钱,以及一句箴言:“身若浮萍,心向明月。浊世虽浊,莫失本心。”
青暄和再次成了孤身一人。
他将云珠子葬在山清水秀之处,然后背起行囊,开始了新的旅程。
他不再漫无目的,变得有意识地向着信息更流通的城镇靠近。
他利用云珠子所教的医术,在市井间为人诊病,换取微薄收入,同时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关于朝堂、关于萧氏、关于青林案的消息。
他听到了青林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状”,听到了萧氏如何权势熏天,听到了二皇子尤景曜如何风头无两,也听到了…关于那位太子尤鹤杳的零星传闻。
仇恨在岁月中并未消减,反而如同陈酿,愈发醇厚而冰冷。
但他也渐渐明白,仅凭一腔孤勇,复仇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需要力量,需要知识,需要一个……契机。
在无数个孤灯相伴的夜晚,他一边整理、研读父亲留下的手稿,一边将自己的思考、对时局的观察、对救世之道的探索,倾注于笔端。
他不敢署真名,只以“渌醽子”为号,将这部心血之作命名为《思令书》。
“思令”,既是思考律令、思索如何使天下政令清明之意,亦是思念青林(其父名林,与令音近)。
书中,他剖析朝政积弊,提出选贤任能、抑制豪强、整顿吏治、安抚边疆等一系列构想,其见解之深刻,眼光之长远,远超寻常文人。
字里行间,也弥漫着一种深沉的悲观与孤独。
他写道:“……欲清泉而濯世,然世如泥沼,清泉入而俱浊……吾道孤,然不敢弃。”
他知道,这本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著作,在萧氏一手遮天的当下,绝无可能现于世,只能如同他这个人一样,隐藏在不见天日的阴影里。
承安十八年,春。
机会似乎来了。他听闻太子尤鹤杳代天子巡视河工,将途经他暂时栖身的南陵城。这是一个近距离观察这位储君的机会。
他混在人群中,看着那支威严的仪仗缓缓行来。
龙旗招展,侍卫环列,簇拥着中间那辆华贵的马车。
车帘被风微微掀起一角,他看到了端坐其中的尤鹤杳。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尤鹤杳。
年轻的太子身着杏黄色常服,面容俊雅,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眼神沉静,姿态从容,在与地方官员交谈时,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青暄和的心,在那一刻跳得飞快。
不是出于激动,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评估与算计。
此人,可堪利用否?
他看到了尤鹤杳身处困境的坚韧,也看到了他试图有所作为的决心。
但,他也看到了那份属于皇家的、天然的猜疑与权衡。
“或许……这是一条路。”青暄和在心中冷静地分析着,“借他之力,接近权力中心,查清真相,扳倒萧氏……但,与虎谋皮,风险极大。”
他需要更多的筹码,需要一个足以让这位太子殿下注意到他、并且愿意接纳他的身份。
“渌醽先生”的名声,该派上用场了。
他转身,默默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回到了他那间简陋的栖身之所。
窗外是江南的绵绵春雨,润物无声。而他心中,一场棋局,已然开始布局。
他铺开纸张,开始撰写那篇后来名动天下、引得尤鹤杳亲自下诏征辟的《治河七策》。文中,他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治水方略,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朝局、对民生的深刻洞察。
他知道,这篇文章,将会成为他敲开东宫大门的敲门砖。
他将《思令书》的手稿,仔细的封存在一个铁盒中,埋在了院落角落的桂花树下。这本书,承载着他救世的理想与内心的孤寂,永远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而他带着仇恨与算计,走向那条通往权力核心的、布满荆棘的道路。
山野间的“渌醽先生”即将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踏入东宫漩涡的青暄和。
“太傅?太傅?”
稚嫩的呼唤声将青暄和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尤珩正仰着小脸,疑惑地看着他:“这个字,珩儿写对了吗?”
青暄和垂眸,看着宣纸上那个稚嫩,却已初具骨架的“永”字,心中百感交集。
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少年,到隐居山野的“渌醽先生”,再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帝国丞相…这条路,他走了十三年。
他轻轻摸了摸尤珩的头,声音温和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殿下写得很好。坚持下去,必有所成。”
窗外,春光正好,映照着这盛世安宁。
那些山野间的孤寂岁月,那本永埋地下的《思令书》,都已成为过往云烟。
但正是那些经历,塑造了如今的青暄和。
一个心有丘壑、身负经纬之才,却最终选择了与一人并肩,守护这万里河山的青暄和。
冰雪已融,渌醽茶香依旧,而品茶之人,已寻得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