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过后,并非总是霁月风光。
潜藏的余烬,往往在人们以为一切落定之时,燃起最疯狂的烈焰。
萧氏覆灭,皇后被废,青林案昭雪……一连串的巨变让整个京都乃至天下都为之震动。表面看来,乾坤已定,太子尤鹤杳的地位稳如磐石。
皇帝尤寰经此打击,心力交瘁,已多日未能临朝,将国事尽数交由尤鹤杳处置。
东宫之内,却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尤景曜如同人间蒸发,搜捕多日毫无所获,这成了悬在尤鹤杳心头的一把利刃。
他知道自己那个弟弟,绝非甘心失败之人。
青暄和的伤势在精心调养下渐愈,但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尤景曜的狠辣与隐忍,失踪的这段时间,足以让他暗中集结残余势力,策划致命一击。
“殿下,京都内外驻军需严加排查,尤其是曾被萧氏染指的西郊大营和部分禁军。”青暄和立于沙盘前,指尖划过几个关键位置,“尤景曜若想反扑,必借兵力。此外,宫城守卫也需重新布置,谨防内应。”
尤鹤杳颔首,目光沉凝:“孤已让镇北侯心腹将领秘密接管西郊大营防务,宫中侍卫也正在逐步更换。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密集的脚步声,以及金属甲片摩擦的铿锵之声,这声音并非日常巡逻的节奏,而是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来了!”尤鹤杳与青暄和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
几乎是同时,殿门被猛地撞开,一名浑身浴血的东宫侍卫踉跄扑入,嘶声道:“殿下!二皇子……二皇子带人杀入宫了!他们……他们控制了玄武门,正朝着宣政殿和陛下寝宫去了!”
果然,尤景曜竟胆大包天,直接发动了宫变。
“护驾!”尤鹤杳厉喝一声,一把抓起佩剑,“暄和,你留在东宫,这里相对安全……”
“不”青暄和断然拒绝“臣与殿下同去,景曜目标必是陛下与殿下,宣政殿需有人主持大局,牵制叛军,陛下寝宫亦需救援。臣虽不擅武力,但可凭智计周旋,为殿下争取时间。”
时间紧迫,不容争执。尤鹤杳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万分,终是重重点头:“好,跟紧孤。”
两人冲出东宫,只见外面已然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尤景曜显然蓄谋已久,不知用什么手段说动(或控制)了部分禁军将领,竟有近千叛军涌入宫内,与忠于皇帝的侍卫混战在一起,局势一片混乱。
尤鹤杳当机立断,分兵两路。
他命一部分东宫卫率速去支援宣政殿,稳定朝臣,自己则带着青暄和以及最精锐的护卫,直扑皇帝寝宫乾元殿。
乾元殿外,战斗尤为惨烈。守卫寝宫的侍卫拼死抵抗,但叛军人数众多,且个个悍不畏死,已然攻破了外殿大门。
“逆子!你敢弑父?!”殿内,传来皇帝尤寰又惊又怒的吼声,伴随着兵器交击之声。
尤鹤杳目眦欲裂,挥剑杀入战团:“保护父皇!”
他剑法凌厉,所过之处,叛军纷纷倒地。
青暄和紧随其后,他虽不擅正面搏杀,但身法灵动,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攻击,同时冷静地观察着战局,寻找破绽。
“皇兄,你来得正好!”尤景曜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带着疯狂的笑意,“今日,便让你们父子一同上路,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只见尤景曜一身戎装,面容扭曲,手持利剑,正与数名贴身太监和侍卫围攻已然受伤的皇帝。
老皇帝胸前一片殷红,显然已中了招,全靠着一股意志在支撑。
“景曜!住手!”尤鹤杳怒吼一声,挺剑直刺尤景曜后心。
尤景曜仿佛背后长眼,猛地回身格挡,兄弟二人瞬间战作一团!剑光闪烁,招招致命。
尤景曜武功本就不弱,此刻更是状若疯虎,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殿下小心!他剑上有毒!”青暄和忽然高声提醒。
他敏锐地注意到尤景曜的剑刃在火光下泛着一丝不正常的幽蓝,与当日“影煞”所用短刃如出一辙!
尤鹤杳心中一凛,攻势更为谨慎。
就在他格开尤景曜一记重劈,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旁边一名叛军将领瞅准空档,一支冷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他的肋下。
“殿下!”青暄和看得分明,想也不想便扑身过去,想要推开尤鹤杳。
但他距离稍远,速度终究慢了一线。
“噗嗤!”
箭矢射入□□的沉闷声响起。
中箭的却不是尤鹤杳,原本踉跄后退的皇帝尤寰,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侧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尤鹤杳身前,那支毒箭,正中他的后心。
“父皇!!!”尤鹤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
其实……他吼不出来……
尤寰身体一僵,看着胸前透出的、泛着蓝光的箭簇,又看了看惊愕停手的尤景曜,眼中最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心,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解脱。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喷出一口黑血,重重地倒了下去,气息萎靡。
“陛下!”
“父皇!”
整个乾元殿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尤景曜也愣住了,他没想到,最后亲手“杀死”父皇的,竟然是自己麾下射出的冷箭。
就是现在。
青暄和眼中精光爆射,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直紧握的、用于防身的钢针,狠狠射向那名放冷箭的叛军将领的咽喉。
同时厉声高喝:“陛下已遭二皇子弑杀!尔等还要助纣为虐吗?!太子殿下在此,放下武器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株连九族!”
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震慑力,在混乱的殿宇中回荡。
“弑君”二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所有叛军的心头。
他们是为求富贵而来,但若坐实了弑君之名,那就是万劫不复的滔天大罪。
再看皇帝已然倒地,生死不知,太子殿下悲愤填膺,而二皇子……似乎也因这意外而心神大乱。
一时间,叛军阵脚大乱,不少人面露犹豫惶恐之色。
尤鹤杳趁此机会,强忍心中滔天悲恸与怒火,剑指尤景曜,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尤景曜!弑君杀父,天地不容!给孤拿下此獠!”
忠诚的侍卫们士气大振,奋力反扑。
而叛军则军心溃散,开始有人丢弃武器,跪地求饶。
尤景曜见大势已去,眼中疯狂之色更浓,狂吼着挥剑冲向尤鹤杳,要做最后一搏!
尤鹤杳此刻悲怒交加,剑势如虹,不再留手。
兄弟二人再次激战,但此番尤景曜心神已乱,不过十余回合,便被尤鹤杳一剑挑飞了兵器,随即被涌上的侍卫死死按在地上。
“尤鹤杳!成王败寇!要杀便杀!”尤景曜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嘶声咆哮。
尤鹤杳看都未看他一眼,立刻扑到皇帝身边,颤抖着手探向鼻息…气息虽微弱至极,但尚存一息……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嘶声吼道,随即眼前一黑,连日来的疲惫、紧张与方才极致的情绪冲击,加上在混战中被波及的几处伤口同时发作,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殿下!”青暄和惊呼一声,抢上前将他抱住,触手之处,只觉得他身体滚烫,已然昏迷不醒。
接下来的三天,是整个京都最为混乱也最为关键的三天。
尤鹤杳因伤势、中毒(虽非直接中箭,但混战中仍沾染了少许箭矢上的毒)以及急火攻心,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所有太医轮番诊治,皆言情况危急,需看殿下自身意志。
东宫偏殿,药香浓得化不开。
青暄和屏退了所有宫人,亲自守在榻前。
他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用湿巾不断擦拭着尤鹤杳滚烫的额头,喂药、施针,用尽平生所学,与阎王争命。
窗外是平定叛乱、稳定朝局的各种喧嚣,但这一切仿佛都与这间偏殿无关。
青暄和的眼中,只剩下榻上这个面色苍白、呼吸微弱的人。
三日不眠不休,他的体力也已濒临极限,脸色比昏迷的尤鹤杳好不了多少。
但他依旧强撑着,握着尤鹤杳的手,一遍遍低声唤着:“殿下……鹤杳……醒过来……”
到了第三日深夜,尤鹤杳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呼吸也渐渐平稳。
青暄和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他伏在榻边,握着尤鹤杳的手,意识渐渐模糊。
朦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那人温润疏离地问:“孤要的,是绝对的忠诚。”
又仿佛回到了金殿之上,那人为他赌上一切。
更回到了乾元殿中,那人为护父皇,险些……
巨大的恐惧与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紧绷的心防。
在尤鹤杳意识将醒未醒之际,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耳边低语,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得如同誓言:
“鹤杳……你若不在,这江山于我何用……”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尤鹤杳的手背上。
尤鹤杳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又过了不知多久,尤鹤杳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回笼的瞬间,是乾元殿的惨烈,是父皇倒下的身影,是……暄和扑过来的身影。
“暄和……”他声音干涩沙哑。
伏在榻边的青暄和猛地惊醒,抬头对上他睁开的双眼,瞬间,那布满血丝的眼中迸发出难以言喻的惊喜
“鹤杳!你醒了!”他几乎是扑到榻前,声音带着颤抖,“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臣去叫太医……”
他话未说完,却被尤鹤杳抬手轻轻阻止。
尤鹤杳看着他憔悴不堪的面容,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那未来得及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情意,再回想起昏迷中听到的那句如同泣血般的低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所有的君臣之礼,所有的世俗规矩,在历经生死、确认彼此心意的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撑着虚弱的身子,缓缓坐起,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青暄和。
青暄和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殿下,您刚醒,需要休养……”
话音未落,尤鹤杳忽然伸出未受伤的手臂,揽住他的后颈,用力将他带向自己,随即,一个吻,便印上了他微凉的唇。
青暄和身体猛地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万千烟火在脑海中炸开。他能感受到对方唇瓣的干裂与温热,能感受到那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的占有欲。
这个吻并不长久,却仿佛耗尽了尤鹤杳刚刚积聚起的所有力气。
他缓缓松开,额头抵着青暄和的额头,呼吸有些急促,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惊愕与无措的眼睛。
“暄和……”尤鹤杳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承诺,“待孤登基,许你一生安稳,再无猜忌。”
不是赏赐,不是恩宠,是“许你”。
许你不再漂泊,许你不再背负仇恨,许你站在我的身边,共享这万里江山,一生一世,再无分离。
青暄和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深邃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狼狈却不再孤寂的身影。
冰封的心湖彻底融化,暖流汹涌澎湃,冲上眼眶。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回抱住了尤鹤杳,将脸深深埋入他的颈窝,用力地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窗外,晨曦微露,终于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将金色的光辉洒满人间。
劫波渡尽,同心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