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连港镇上空星光稀疏。林雪飞倚在药膳堂后院的窗前,窗外风声穿林,树影婆娑,手中却是一封接一封飞鸽传书。
一封来自魏烛,字迹潦草却重点分明:知鹤台西线鸽哨员听笛人,确认与青云堡暗通,已处理。雪京线短暂封口,无其他泄露。影针阁二人已归,魏烛不日返程。
一封来自郝青岚,言辞简洁却藏不住锋芒:龙涎香寻回,九箱全数完好,途中小损一人,清昭协助善后,现暂留原地封存。
一封来自陆重山,笔迹沉稳:东方河已定货期,珍珠粉可试销,海神教有异动,尚不明晰;海匪零星出没但无战意,似有人在幕后控局。
林雪飞将三封信摊开在桌前,微微闭眼,沉思良久。
魏烛挖出的“听笛人”不是小事。知鹤台被安插如此之深,怕不是一时之举。这种布子,有可能是蒲家老爷子手笔,也不排除是那位手段渐凌厉的蒲家少爷试图另立门户。
“敌不动我不动”这一路数,如今看来太被动。她打开了一格抽屉,取出一张旧雪京官商分布图,指尖一点点划过标注过的商道线,心中已有计较——是时候将触手布得更远了。
能不能派人打入蒲家?这一着要谨慎,但不能不试。
她抬眸望向窗外夜色:若要主动进击,需先稳住雪京上线。
王铁军态度始终暧昧,既不支持也不阻挠,仿若看戏之人。若真想走得更远,必须越过王铁军,从更上层处找到可靠的朝堂支点。
她转身提笔,先给郝青岚回信。
“青岚:货物原封不动寻回,我觉得很好,尤知你与清昭临阵不乱,虽折一人,然全局安在,已是难得。
龙涎香由清昭安置,无需过问。你即刻启程,沿雪岭旧道西行两百里,于叠三坡与我汇合。我将亲自押送此批货入雪京。
林雪飞。”
写完信,林雪飞立刻派信鸽飞出。
第二封,她给陆重山:
“重山:货到碧波港后,依旧流程交由连港镇各下游分派,王三福为主,速售速结。钱款统一汇入南街银铺,待我雪京一线调度使用。
自此,东海线由你全权统筹,可不必事事请示。
林雪飞。”
最后一封,是写给魏烛的。
“魏烛:此人驱逐后,勿动声色。你处继续探查,但忌操之过急。
情报一线漏洞已露,勿妄自敛手。下一阶段,将有新任务交付于你,回镇后详谈。
林雪飞。”
三封信发出后,林雪飞倚在桌边,敛眉许久。
她不是第一次感到局势收紧。但这一次,不再只是雪国内部的小摩擦。
半个时辰后,她唤来魏家老账房与堂中两名管事,点清了仓库中剩余的龙涎香、天山雪参、风茧草等五样珍药,将其中最贵重的龙涎香一车单独列账,命人连夜加固车轴、铺设防震棉毯,并调配八名精锐押车。
“明日卯时启程,我亲自押送。”她言语不多,却句句如令。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迟疑,立刻照办。
她回到内院,沉默片刻,回身看了一眼堂后方悬挂的那幅“稳中求胜”匾额,低声自语道:
“该往雪京处动一动了。”
雪京......
这是一个林雪飞从未去过,这些年却偶尔浮现在脑海中的地方。似乎是一个遥远的,不可追寻的梦。
入夜,连港镇的浪潮拍打着岸边,一声一声,梦境如水波般缓缓浮现。
林雪飞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私塾,雪光透窗,纸窗泛白,炉中炭火轻跳。她坐在教舍最后一排,小小的身影隐在众人之后,眼神却落在前排的沈鸢身上。
林墨坐在她前几排,他总是衣襟整洁,背姿挺拔,一手字俊秀工整,朗读时声音清亮,解释文义也很是透彻,极得先生欢心。他常常第一个交卷,又常在课后自习时领着几位镇上少年讲解难句,言辞洒脱,笑语温和,像极了镇上所有人眼中的“少年英杰”。
而林雪飞,只是林墨的父亲、林堤的仆从林小文之女,家世微末,入私塾前家里只教过简单的常用文字,进来后前三月常常背不会诗,对文义的理解也是吃力,更别说理解《论语》《大学》《道德经》这些经典大义,被先生责罚多次。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镇上除了林墨和几个商贾的子女从小认真上过学堂,其他的孩子也都和林雪飞半斤八两,学得吃力,也有些上了几天私塾便学不下去退学回家帮父母跑活的。可林雪飞她偏生骨子里倔,也对书中这些文理感兴趣,因此每日清晨早早到塾,夜里偷偷点灯苦读,手上常被因为太暗,拉近放在手边的灯油滴下来烫出水泡。
在林雪飞又被私塾先生训斥过的一日后,正当她低着头默默走出屋门,沈鸢却主动叫住了她,说是“同读一章,省得你再被先生责骂”,语气温温,毫无轻视,林雪飞很是惊喜,但又拘谨害怕,沈鸢主动找了她多次,日久了才敢随她一道翻书。
一次夜课后,沈鸢轻声问她:“你为何总不肯在课上举手?”
林雪飞低头不语。
沈鸢微笑:“你读得不比旁人差,甚至好上许多。你不像京中的那些少爷和小姐,”她顿了顿,眼神极真挚,“他们许多是读给爹娘或者先生看,日后为了博一个好功名,但并不在意书中真正在讲什么,而你,我看得出来,你是真正喜欢这些书本,你是读给自己看。”
林雪飞怔住。
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她。
那晚,她也第一次主动,在雪夜中为沈鸢送去一盏暖灯。那一夜,沈鸢站在门后笑着接过,说:“雪飞,谢谢你。”
林雪飞记得这句话,记了很久,她觉得比书上任何一个字都好看。
过了大半年,先生说,要从本季学员中推选出一人,前往冰峰城参与“冬日学比”。那是所有少年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一旦表现出色,便有可能被朝中学署记录在册,甚至入选随府赴京。而且这次因为京城有丞相府的小姐参与,所以也象征性地允许民间有那么一两个女子的名额,这对于出身寒微的林雪飞而言,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她心中强烈渴望。
可是推举的名字却是林墨。
先生朗声道:“林墨一贯稳定,家世清正,素日也常助同窗,若无异议,便定下此名。”
一片静默中,沈鸢忽然举手道:“先生,我有异议。”
众人一愣。
她走到先生面前,轻声却坚定:“若论学习进步,林雪飞从入私塾来跃升最多;若论毅力与心性,她日日练字到酉时后,风雪无阻。”
先生皱眉:“但林雪飞……身世不是最出挑的。此类名额,尚需顾及体统。”
林雪飞听着低下了头。
沈鸢抬眸,语气一分不让:“此乃才学比试,非世家选秀。若只看出身,那我们今日何必读书?”
她顿了顿,继续道:“《礼记·学记》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既然王者尚以教化为先,何以小小选名,却视门第重于志业?”
她一字一句,言辞铿锵,“若才学归于门阀,那寒门之子当如何翻身?若我朝连一个努力向学之人都护不住,那我们在此读这些圣贤书,又有何用!”
教舍寂静无声。
先生脸色沉了几分:“沈鸢,你是在教训为师吗?”
“我父说过,若非戍边大事,我可自行裁量。”沈鸢脸涨得通红,忽地上前一步,声音颤着却毫不退让,“我知道师父您是博学大儒,一定比我更通晓古今,也一定更加惜才,请您再考虑。我也会向父亲秉明。”
她眼中带着泪意,却倔强不移。
林雪飞坐在最后一排,心跳如鼓。她想冲上前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那一刻,她被沈鸢的坚定与温柔刺痛,也被自己的迟钝与无能感包围。
可能是畏惧于沈父威势,最终先生冷哼一声:“那此事便暂定林雪飞。”
全场哗然。
课后,众人散去。
林雪飞却站在廊下,面对沈鸢递来的笑容,心头一紧。她低声道:“先生只是被你逼得没办法。”
沈鸢怔住,眼中光芒稍暗:“可那也是你该得的。”
林雪飞没有接话,夜里却瞪着眼睛到了天亮。只在第二日早课前,主动站起,对先生说:“我辞让此名额,由林墨代之。”
教舍一阵轻响,先生颔首未语,林墨惊喜难掩地看了她一眼。
沈鸢却在座位间,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流露出震惊、委屈和不可思议,仿佛在等一个解释。
可林雪飞没有敢去看她的目光。
她心里明明极想留下,却不敢承认自己受了这份情,怕沈鸢的好意让她父亲为难,也怕众人说她攀高,怕沈鸢因她受责。
她怕得太多,也用心太深,最后竟反其道而行。
那日之后,她再也无脸靠近沈鸢。有一次远远看见她独坐石阶,等了很久,终未等来那熟悉的脚步。
感受到了林雪飞的退避,沈鸢终于也开始慢慢不来找她。
林墨因得名额,得以赴冰峰城习学,他走前向沈鸢赠了一方绣帕。
林雪飞站在回廊柱后,见沈鸢收下帕子时似乎低头一笑,只觉喉头发涩,便转身逃开。
她在梦中走得极慢,耳边是沈鸢那年路过她身边轻轻说的一句话:“若是你不愿,为何不与我说实话。”
林雪飞在梦里低声说:“我不是不愿,是不敢。”
梦醒时,天色已明。
帐中炭炉微温,床榻上却有丝丝凉意。她抬手摸了摸枕边,木簪还在,只有窗外的风雪声仿佛仍在那年回响。
她起身披衣,站在窗边良久,低声自语:“我们可有机会再见?若再见,我又是否会有勇气说清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