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雪国仍带着些寒意,山头的积雪尚未全化,林间却已能听见些微鸟鸣。风吹过连港镇,仍旧干冷。此时,遥远的东海边,碧波港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陆重山出发的这日,天刚亮。林雪飞在院中亲自送行,只简单交代了几句:“此行有三事,一是海马骨和石决明的交货期;二是把珍珠粉的样品带回;三是看看蒲家在东海有没有动静。”
陆重山点头应下。他不爱多话,但林雪飞信得过他的稳当和判断。
走之前陆重山额外点了两人同行。一人是柳全,原本是银雪镇兵卫,后来投靠林雪飞,机灵伶俐、能说会道;另一人叫阿根,身材高大,出身矿井,力气大但性子实诚,说话不多。这二人先前在连港镇商队中做打杂的活,给货船装卸,算是底层帮工。林雪飞推出远程押运高酬劳后,这两人便蠢蠢欲动,起了“下海”的念头。
陆重山看得出来,心中却并无轻视。他想,此行深入碧波港内部,多些手脚也好。于是点了二人同行,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一行人跨越青龙江向东南行进。
青龙江虽名为“江”,实则是一道狭长的内海水脉,自雪国东部绵延而下,连港镇便在这江上游的岸西一带,而下游则穿过三国交界,汇入外海。下游长宁镇一带在大元国西麓山东边,虽然叫“长宁”,却乱象横生,常年有海匪出没,是雪国、东海国与大元国三国默认的“三不管地”。
陆重山年轻时便在那一带率兵护船,与海匪数战,仅初时因人手不足连折两阵,险些丢命。后随雪国边军清剿得力,他才渐立威名,成了青龙江沿线的镇守之名。也因此,这一路途虽乱,商队只要打着林雪飞旗号,敌人多会掂量三分。
船行至江心,风浪稍缓。陆重山站在船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神情沉静。
他记得第一次见林雪飞,是在一座破庙中。
那年冬天,他因上司贪军饷被连坐,原本是驻东海兵营下头的小头目,管着两三百人,按理有望晋升。却在一夜之间被解除军职,押送入狱,几近斩首。幸得当年大赦,才免一死,被逐出军伍,失魂落魄地流落雪岭。
那晚风雪交加,他躲在破庙里,抱着佩刀,三日未进水米。
林雪飞一行人路过那庙,见他倚墙而坐,脸色灰败,双目却仍警觉如鹰。她让人止步,上前几步看他,问:“你这样护着刀,是怕别人抢,还是怕抢别人?”
陆重山不语。
她又看了他一眼,道:“饿了几天还能握刀的人,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顿了顿,她蹲下身子,语气平静却笃定:“你曾领兵,身上带过规整的军气,不像是逃兵。”
她话锋一转,直接道:“我缺个能带人出远门的人,要胆大、要守规、要识边界。你若还想再上路,不如试试这条活路。”
“你叫什么?”
陆重山终于开口:“陆重山。”
林雪飞点点头,吩咐人取来菜饭,“先吃饭。吃完,走不走,是你自己的事。”
那一刻,陆重山放下刀,接过碗。
后来她教习他商队事务,又相助他在连港镇购置了房子,安了家。
这些年别家商队也曾来请他做押运,出价高出数倍,但他从未动摇。
他不是一山望着一山高之人,认定了林雪飞,就再无旁顾。
进入东海境内,气候渐暖,山势渐低,街巷也从紧凑厚重变得宽敞明快。快到碧波港时,船速渐缓,一路打量。
港口边潮声阵阵,海风带着微咸的水气吹在脸上。街边都是商铺,卖海货、卖丝绸的居多。人们衣衫轻薄,颜色鲜亮,偶也能见到个别僧众服饰的人街头三俩坐着,孩童打着赤脚在石板路上追逐,叫卖声、笑声、琴声混成一片。
和雪国冷硬的山路、灰砖小巷完全不同,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陆重山停下脚步看了会儿,道:“这地方,活得太松弛了。”
柳全凑近笑道:“将军这是羡慕了?这边人可都闲散得很。”
陆重山笑了:“那倒不是,还是忙碌些让我更自在。”
安顿好行李,第二天下午,陆重山去见这次供货的东家——东方河。
东方河今年四十出头,早年做海船管事,风里浪里混出来的。如今在东海的三处港口都有自己的货仓和买卖人脉,算是个大商。
最初林雪飞能牵上线,是因为她有一位旧识与东方河熟识,在六年前东方河首次拜访连港镇给引荐过一次。林雪飞当时只介绍了几句自己刚起步的商队和打开的销路,说得坦荡也说得不多,东方河当时笑了笑,说:“姑娘生意不大,做事却有自己的风骨,你若是对我手上的货感兴趣,这第一批我愿意先交货,款项缓结,咱们算是交个朋友。”
这人行事有些江湖气,说话却爽快得很。
这回见陆重山,东方河穿了件灰底青纹的薄袍,笑着迎出来:“久闻陆将军‘镇海山’的大名,魏烛那边常提你,今日一见,果然是稳重得很。”
陆重山拱了拱手:“不敢当。掌事和魏兄都说您敞亮,是值得信的朋友,这次便由我来。”
东方河哈哈一笑,引他入厅落座,听到他此行目的后,便道:“之前你们掌事要的石决明和海马骨因为打捞沙场人手不足,耽误了些时日,如今已经装好车了,后日便可出港。至于珍珠粉——”他手指一弹,让人送上三匣木盒,“此物在咱们这儿不算稀罕,但近年有贵人问起,若你们那边能推得动,我便调货三批试水。”
陆重山一边查看样品,一边简单问了些行情、交货细节。说话不多,却问得颇有调理,东方河也答得很爽快。
他本不感兴趣这些买卖的细节,但想起林雪飞曾言:“你若代我行事,须记得把沿线的销路摸一摸,哪怕听个风。”于是他又问:“这珍珠粉,在你们海澜城能销得开么?”
东方河一挑眉:“倒是个有眼色的。那边富家女子多,爱买面膏香粉,这物用得着。你若真想铺开销路,可循着富贵城里的胭脂水粉铺子去。”
陆重山点头致谢,未多言。
两人说了小半个时辰,东方河笑着端起茶:“你这小老弟,比魏公子更合我胃口。跟他谈话,总觉得自己在赌桌上,跟你说话,像在码头喝碗老粥。”
陆重山也不避讳,只笑着回了句:“魏兄聪明,能说,是我不如他。”
东方河摆手道:“陆将军太谦虚了。”
傍晚,二人在后厅共饮小酒。陆重山忽然想起登案时见到的情形便问道:“我们在街上见到些穿白袍、戴黑佛珠的人,是贵国信仰的什么教派吗?”
“哦,那个啊,是海神教。”东方河颇有些不屑道,“这教原是东海渔民里传的,说是拜海中老祖宗,但这些年越传越邪,讲什么‘圣海归一’,不信教的都是异类。最麻烦的是——钱多。”
“也不知是为何,周边县里有几户官家,竟请他们进府上讲道。这帮人一口一个神意,动不动便说大限将至,需请神物拯救,装神弄鬼。”东方河嗤声道。
陆重山点了点头。他虽不通信教之事,但若真如东方河所说,恐怕不是些什么好教派。
一个讲神的教,却不肯救苦,是有些奇怪。
回程路上,柳全问他:“将军,你说掌事为何前面都让魏烛来,反倒这趟派您来?”
陆重山慢声答道:“魏烛被其他事情牵住了,也并非别的原因。”
柳全摇了摇头道,“我看未必。”
“哦?”陆重山看着柳全,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疑惑,“那你说说,为啥?”
柳全想了想,斟酌道:“之前虽然跟您交集不多,但是感觉到您做事比魏烛更踏实稳重,而且我冷眼看着,掌事这人,喜欢用人,不喜欢宠人。魏烛担待的事情已经很多了,您本来就管着东海线的运送,把货物对接一起做了这不是更合适嘛。”
陆重山凝神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哪有那么复杂,你怎么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
“我不懂权力,也不图银子。”柳全道,“就想跟着您做出点事情来。”
陆重山道:“明儿那批货值不少钱,好好押送回去,后面有的是你的机会。”
柳全忙点头应了。晚间,三人宿在碧波港内客栈中,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碧空如洗,风卷海音。三人步行出港,车中已装满珍珠粉和东海药材。
装船时,柳全和阿根指挥着众人行动。陆重山在一边和东方河道了别。
三人随队登船,押送着满车的海马骨、石决明与珍珠粉,从碧波港沿海岸水路逆行入江。船行至青龙江中段,天光渐暗,风浪比来时更急些。
行驶了半日,柳全警觉地靠近陆重山:“船后有动静,像是有人跟上了。”
陆重山早已察觉,目光未动,只低声吩咐:“让船老大收帆降速,咱们装作机械故障。阿根,你去船尾守着。”
远处两艘小舟逐渐逼近,甲板上有人摇旗打手势,看不出是哪家成形的势力,倒像是散兵游勇。
等小舟靠近几丈,忽听陆重山一声低喝:“起帆,转舵,备弩!”
几名随行护卫早已埋伏舱下,听令而出,亮出强弩,直指来船。
那几艘小舟见势不妙,试探几下便远远退走,未再纠缠。
柳全心有余悸:“这帮人真是海匪?”
陆重山沉声道:“看打旗的动作,还是那批人,但火气不旺,像是例行探货,倒不是来抢命的。”
他望着退远的小舟影子,若有所思:“近几年这片江面乱得厉害,但最近这些海匪像是收敛了些。”
“你是说有人在围剿他们?”柳全问。
陆重山点头又摇头:“不好说。雪国近期并未下令围剿。更可能是大元那边动了手。也可能是东海那边出了规矩?”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看着渐沉的天色。
“无论谁在围剿海匪,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他扶着船舷,拍了拍,“过了这条线就是雪国国境,这趟算是一脚踏进家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