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尽处,天色已沉。遥遥的马车停在路口一侧,旁边残雪未融,一处残破檐角下,金生正蹲着身与一名老乡模样的山民说着话,手里拎着个茶壶,神情颇为随意。
他似乎听到了声音,猛地抬头,看见沈鸢搀着林雪飞自林中缓缓走出,顿时放下茶壶,起身小跑过来,脸上神色也收敛了几分。
“主子,小心脚下。”他轻声道,接过沈鸢的手,也一并搀住林雪飞的胳膊。
林雪飞面色略白,唇角却仍勾着笑意:“只是有些乏了。”
几人一同走近马车,金生先将车帘挑开,搀她上车,又替她铺妥毯子、放好靠垫。林雪飞缓缓坐下,靠着车厢壁轻出一口气。
车轮辘辘,碾过积雪与碎冰,颠得人心口微震。伤口处被牵动,林雪飞眉头轻蹙,额前已沁出一层细汗。
沈鸢静静看着她,未多言,只解下腰间软剑,从自己袍角扯下一段洁净布料。那布被雪水微微打湿,仍带着暖意。她将林雪
飞腰侧衣摆轻轻掀开,动作极轻,似是怕惊扰了伤处,又怕惊扰了她本人。
原本包扎的白布已因行走而松动几分,沈鸢低声道:“忍一忍。”
林雪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沈鸢垂眼替她将旧布重新缠紧,又将那新撕下的布料层层缠绕,再一式结扣,紧实妥帖。她动作沉稳细致,带着多年练出的克制与温柔。
林雪飞垂眸看她手中那柄细细的软剑,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佩剑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沈鸢收了剑,语气淡淡:“很小的时候学过一点,但那时没当回事。到了连港镇那两年,又拾起来练过,你其实见过一次。”
林雪飞转头看她,眉间微皱,似真不记得:“见过?什么时候?”
沈鸢嘴角微弯,像是想起了什么柔软又遥远的光景。
“那天午后你手里拎着个竹子做的风铃,一边晃着,一边往后院走。我正在那儿练剑,你看了几眼,还说早知道我练剑就给我削一柄竹剑,而不是那串‘叮铃乱响的破玩意’。”
她模仿着林雪飞当年的口气,带出一点点笑意。
林雪飞怔了怔,半晌才“啊”了一声,像是忽然在雾中摸到了个模糊的角落。
“我……确实有点印象。”她轻声道,“可我真记不太清了,好像以前的事,除了几个特别深刻的,就总记不牢。”
她顿了顿,又像是自语般低声道:“似乎很多片段也是断断续续出现在梦境里。”
沈鸢抬眼看她,眸光深深,声音却极轻:“你心事太多,记忆便择其重者留之,也是常事。”
林雪飞听她这样说,眼中有些复杂的情绪闪过,像是被轻轻触到什么遥远的回忆。她扯了下唇角,掩过去:“那你岂不是练
了很多年剑?”
沈鸢将布料收回袖中,点点头:“前些年是玩着学的,后来父亲回京,被牵入旧案,我才重新拾起。师父说我悟性还行,不能仗剑江湖,护己却绰绰有余。”
她说这话时语气极淡,但林雪飞听着,却忽然有些怔住。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重新缠好的伤口,手指微微握了一下,心中仿佛被拨了一线。原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前行,殊不知那人也未曾停步。她在负重前行的这些年,那人也在暗处,用尽力气长成现在的模样。
马车里安静下来。窗外风雪未止,夕光透过帘缝洒进来,落在沈鸢肩头,映得她整个人像笼在一层淡淡雪光里。
正当林雪飞沉思之际,沈鸢忽然开口:“在松林中,你问的事——关于李铭,也关于你为何会受伤。”
她顿了顿,才道:“我会告诉你。但等我们回到青溪居,我再同你细说。”
林雪飞一怔,下意识去看她的神色。
沈鸢没有看她,只望着窗外的落雪,面上仍然平静。
林雪飞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车轮滚过雪地,一道浅痕延至远方。风仍吹着,但车厢里却渐渐暖了些。
她们就那样并肩坐着,未言一语,偶尔肩膀擦过,却无声无息。林雪飞侧头看沈鸢一眼,只见她静静坐着,指间微动,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一瞬,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一路的风雪、权谋、伤痛、挣扎,都只不过是尘埃。而她想要握住的,不过是这人身边的宁静。
归途中风雪渐息,车轮碾过融雪与青石交错的小径,不多时,马车已驶至青溪居前。
院中悄然无声。郝青岚尚未回程,阿虎与老何等人仍留在雪南;魏烛亦已离京赶赴东海线接应,秦石被魏烛留在雪京盯住蒲家药铺。这一方宅邸,此刻只余冯仲独守。
他正坐在廊下小炉旁,袖口挽起,似在挑着木炭。听得动静,连忙起身,快步迎了上来,见沈鸢搀着林雪飞下车,神色顿显
紧张:“掌事还好?可要请大夫?”
“无碍。”林雪飞轻声道,语气有些疲倦。
冯仲点头:“厨房还有早上的粥,不过凉了些。”
林雪飞转头看了沈鸢一眼,想起她这些日子操劳奔走,终是道:“金生,你去鹿鸣斋,挑几样热菜回来。”
金生一听,眼睛亮了,点头应道:“是,我现在就去!” 随即一溜烟就出去了。
林雪飞摇了摇头,却含着笑意。
沈鸢扶她进了卧房,先替她解下银丝软甲,又仔细查看伤口处敷药绑绷。药香氤氲中,林雪飞靠着榻几,眉眼间仍带着倦意。
沈鸢的手指极稳,但林雪飞的视线却有些难以稳住。
她望着沈鸢垂首为她缠绷的模样,目光一寸寸滑过她的鬓发、颈侧、衣袖……竟有些移不开眼。
“你总这样看人作甚?”沈鸢察觉,语气不经意地轻轻问。
林雪飞回神,嘴角含笑,只低声道:“……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样很好。”
沈鸢的手一顿,轻咳一声,避开了她的目光。
换药毕,她将药盒放回木匣,正要起身,却忽然坐回了原处。望着林雪飞,神情恢复到肃然。
“你说,想听真话。你......准备好了么?”
“是的。”林雪飞目光收了些笑意,点了点头,“你说吧。”
沈鸢沉了沉,终于开口:“你可还记得我父亲为何去连港镇?”
林雪飞略一点头:“记得。那年大元入侵,你爹被朝廷派到雪东为筹粮征税征人,我爹也跟着林堤叔出去过。”
“是,雪国那一战,是李铭的父亲,李胆领兵。”沈鸢低声道,“这场仗,打了两年,最终却深孚众望,大败而归,李胆被押回京,最终死于狱中。”
林雪飞神色一凝。
“我父亲与他交好,为他上书申辩,庆帝震怒,我父亲被连贬三级。”她顿了顿,眼中泛出些微潮意,“他觉得自己一生清誉最重……便将我嫁与李铭,以示立场。”
林雪飞没有言语,只静静听着。
“成亲之后……我并不是没有认真想过。”沈鸢轻轻一叹,嗓音几不可闻,“我以为,若是命定,便努力走下去也罢。”
她缓缓合上眼,许久才道:“所以……我们是做过真正的夫妻。”
这一句话落下,屋中顷刻沉寂。
林雪飞微怔,眼神一瞬间黯了几分。她喉间像堵住了一块冷石,胸口泛起一阵莫名的涩意。
她本不敢期望什么,却还是在听见这句话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
那是她曾拼命想忘记、又无法真正忘记的东西——那种想靠近,却又始终站在“后来”这个位置的无力感。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望着沈鸢,眼里那点嫉妒,那点心疼,那点复杂,终于都归于沉默。
片刻后,她轻轻吸了口气,有些难掩的痛处,低声道:“你……不是非得告诉我这些的。”
沈鸢却摇了摇头,神色认真:“我知道你会在意。这本就是对你不公的,但......若我不说,便永远站在你心里的那个不真实的位置上,那不是我。”
林雪飞怔怔看着她,忽而有些明白了。沈鸢在她面前卸下的,不只是一个秘密,而是一个真实、破碎又坦然的人。
这份坦白,是一种试探,也是某种深情的勇气。
她没说话,只缓缓伸手,覆在沈鸢的手背上,指尖冰凉,却是安静的回应。
沈鸢望着她,眼底微微一颤,垂下眼帘:“听闻父亲走后,李铭他……越来越不像从前了。他因父亲之死被打压多年,性情
压抑又暴烈,直到大元来攻,他又忽然被重用。”沈鸢继续说,语气渐沉,“那一战是复仇之战,选了他做将领,当时朝中
谁也不理解。但是他打赢了,逼退了大元太子元姜的军队。回来后被封为镇元侯。风头正劲。”
沈鸢顿了顿,沉声道:“可我却在他书房,发现了他与大元五皇子的信。”
林雪飞呼吸一滞,瞬间警觉。
“那封信是用的加密文字。我记住了内容,这些年在玄衣署,才慢慢破译一部分。”沈鸢目光如水,却压着极深的沉重,
“我看懂了一点——那场‘胜仗’,可能是场交易。”
“你……”林雪飞低声开口,声音沙哑,“你把信留下了吗?”
“留下了。”沈鸢点头,“我本无此心,但内容破译出来后,我觉得再难装作不见,于是我找了个时机重新潜入了书房,趁
夜换出原信,纵火毁了书房。佯作走水。”
林雪飞的指尖微微颤抖,一种从心底涌上的沉重慢慢淹没她。
她忽然明白了,沈鸢为何始终不肯说太多,为何一次次把她推远。
她不是不信,而是害怕把她卷进来。
林雪飞咬了咬牙,低声道:“他……最近追杀我,是因为信的事?”
沈鸢轻轻点头:“那件事之后,我便主动要求与他和离。他质疑过原因,却无凭无据。我不知道他近来是发现了什么,但是
他拿你,是要逼我开口。”
林雪飞靠在榻侧,望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像被拽入了另一场看不清底线的风雪。
这个秘密,太沉了。她接住了它,却无处可放。
“所以你从未轻松。”她喃喃开口,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这件事情,有千钧之重。所以你迟迟不愿告诉我。”
沈鸢抬头看她,目光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惶惑,却又有了真正的坦然。
“我却一直在追问。”林雪飞苦笑了一声,道,“我道是只与我相关,却不料这却远超我如今能处理的边界。”
“这是一个难题......”她望着窗外暗雪,又回望了沈鸢,眼神抚慰又坚定,“我不确定能如何解开,但既然如今我已经知
晓,便至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苦苦承担。”
沈鸢怔怔地望着她,眼底有雪融化的声音。
那一刻,她仿佛从眼前人的眼神中,穿过了十年的光阴,再次看到了当年那个年少倔强的人。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也
许不止是她想要守护的人,而是那个能够与自己一起背负风雪的人。
屋外风铃轻响,炉中药香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