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替林雪飞换好药,看着她神色稍缓、交代完郝青岚押运之事,又唤众人退下,不多言语。听说床榻上的病号日间半梦半
醒,沈鸢便在她的注视下点了一支安息香,不多久见林雪飞已经进入沉睡,沈鸢悄然转身出了房门。
夜色浓重,月光从枝叶间斜洒而下,院中竹影婆娑,风过之处,灯盏轻晃,发出微弱响动。她步履放缓,像是想借这一段静谧的廊间,平息内心未曾言明的动荡。
这支商队——她心中暗忖——人心竟如此齐整,令人惊异。
她并不缺乏判断人的眼力。多年来接触过的朝中众人、药材行商都数不胜数,也曾深入查探过许多挂着宗族名号运作的队伍,那些领头者或以金钱收买,或以权势震慑,亦或借亲情恩义维系,真正靠人格服众者,少之又少。
她的父亲,沈雨秋,可算是其中一个。
可那样的忠直,却未能保全一切。他始终困于礼教纲常之中,守着忠义节操,最终仍折在权臣之手,连带着一家老小也未能幸免。那段记忆,是她心头的一根旧刺。
可林雪飞不同。
她看着年轻,出身商家,并无世家背景,却能令这般一众男子女子甘心随行。这固然不乏利益维系,但沈鸢敏锐地觉察到,那背后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如火般微光不耀,却静静温暖着人心,照亮他们前行之路。
那林雪飞,她忠于的究竟是什么?权势?商利?还是某种更深的信念?
沈鸢忽然意识到,她曾以为林雪飞不会懂她,不会懂一个身处庙堂泥淖、遍历冷暖之后的沈鸢。但这一刻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也并不真正了解如今的林雪飞。
这个女子,稳如青竹,能在风暴将起时沉稳调派人手,柔声安抚郝青岚,机敏应答魏烛,甚至照拂到阿虎、金生的成长细节,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雪夜中执伞的小女孩。
她变得更坚韧,更复杂,也更隐忍。
可她的心中仍有火,有光。
沈鸢目光落在院中那道笔直站立的身影上。
郝青岚,那个时刻守在林雪飞身侧的女子,眉目冷峻,身形如松,眼中却藏着异样情绪。那份沉默中的情感牵系,不止是上下属之间的效忠,而是更深、更私密的东西。
沈鸢心头掠过一丝无法言喻的失落。
她轻轻走近郝青岚,言简意赅地交代道:“明日一早你出发前,我或唐沁会接替你守在这里。你安心赴任便是。”
郝青岚只是点头,神色不动,像一把静置的长剑,冷却锋利,不问由来。
沈鸢微一点头,不再停留。
此时,廊角隐约传来一声轻响。
魏烛斜倚在柱旁,双臂环胸,眼角带笑地望着沈鸢离去的背影,凑近郝青岚,低声道:“你说,这么美的姑娘,又在京中位高权重,是哪年哪月认识的掌事?”
郝青岚冷眼一扫,语气冷若冰霜:“你管得着?”
魏烛吃瘪,却依旧吊儿郎当地笑了笑,自顾自离去。
沈鸢沿东巷回返凝香楼,夜风微湿,石阶带露,朱楼黛瓦间,回廊如墨。她入楼侧门,脚步略显疲惫,肩上的玄色披风随风微扬。
偏厅烛光斜映,姚诗诗、阿聿与唐沁三人早已等候。
沈鸢推门而入,三人齐齐起身,神情各异。
“掌事回来了。”
沈鸢轻点头,目光落在唐沁微沉的神色上,开门见山道:“姜枕那边如何了?”
阿聿立即回道:“王赡派了锦衣卫去查,说那小子多半是冒牌货,蠢得要死。就算是真人,也是废物一个。”
“王赡还说,庆帝和刘杉很快回京,得赶紧把真货找出来,盯紧了。”
沈鸢闻言,沉吟片刻,手指轻敲桌面,并未立即作答。
姚诗诗接话:“那如何才能确认真假?内线传出消息,说那人身上有个挺大的胎记,却没说位置。”
唐沁不耐地撇嘴:“若在身上,难道还真要扒开衣服不成?之前不是说头发格外乌黑浓密的半大小子,我当时就说,若是流落民间,多半吃喝短少,哪能吃的这么好?但是那个传话的姓曹的还笃定得很,如今可好,费了我好大心思,在民间一堆黄毛丫头小子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得上的,现在怎么又变了?还是这些个内线压根不着调?”
姚诗诗投过去一丝抚慰的眼神,叹了口气道:“这不着调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新任务下来了,只能照办。若完不成,这
月例银又要被扣。”
说罢瞥了沈鸢一眼,“当然不算掌事头上——苏大人为我们争取过好多次。”
沈鸢无奈地淡淡一笑,并不回应。
唐沁却接话:“好吧,和你们一比,我倒是还好。干一件事,领一笔银子。不过玄衣署这活儿既然舍得出银子雇我,我怎么着也得干到底。”
语气虽然轻松,却带着几分疲惫。
沈鸢看她一眼,目光在她眼角扫过,低声问道:“你不是说要去洪都峡谷?主家那边不是催得紧?”
她的语气温淡,却带着一丝审视,像是在探问,又像是在确认。
唐沁正倚在窗侧,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手转着茶盏,斜倚着的姿势带出几分江湖人的洒脱。
她闻言轻轻摆了摆手,嗓音中带着一丝倦意:“那主家虽急,却也晓得事有轻重缓急。况且……”她顿了顿,眼神掠过沈鸢眉间,“我好久没接你的单了,这回的事既然还没完,我也不能撒手不理。”
沈鸢凝视她片刻,那目光幽静如水,像是在夜色里沉思。她最终点了点头,轻轻落座,玄衣袖角垂落,拂过案几边缘。
那一瞬,厅中寂静,只余灯影微晃,几缕夜风透窗而入,撩动烛火,仿佛连空气都凝结起来。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沉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诗诗,辛苦你配合下唐沁,按新的要求再查一轮人。”
姚诗诗早已端坐在案前,闻言立刻起身应下,面色凝重,没有丝毫迟疑。
沈鸢微一点头,眼神随即转向厅中另一人:“阿聿,昨日京郊那位玄衣署死者,身份可查清了?”
阿聿望着沈鸢有些出神,此刻拢着袖子站在桌旁,忽然被叫,眼中带着一点未散的惶惑。他忙道:“查清了,是三个月前新入署的,名叫赵前。平日里跟着袁三,在雪京南边谷丰巷一带走动。不知为何,他和李铭麾下的兵士起了冲突……至于那姓林的女商人,应该是……误伤。”
“误伤”二字出口时,他语气不自觉低了下去,眼神飘忽。
沈鸢眉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未再追问,只点了点头:“知道了。你辛苦,去歇息吧。”
阿聿张了张口,似还有话欲言,可见沈鸢低头不语,神情沉静如石,他终究没再开口,只讪讪应声退下。
姚诗诗见厅中事务已了,也拱手告退,脚步轻缓而去。
偏厅内只余沈鸢与唐沁,灯火映得两人脸上光影忽明忽暗。
唐沁目光仍落在沈鸢脸上,神色有些凝重:“那个伤了林雪飞的,是你的人?我瞧着……不像是误伤。”她顿了顿,轻轻挑眉道,“对了,林雪飞那边怎样,你回来了,多半是没事了吧?”
“她还好。”沈鸢静静望着案上的一盏茶,良久,才道,“伤口很深,却不致命。多半是不想伤她性命,却绝不是误伤。我怕……赵前是李铭安插的人,只是一直藏着,直到现在才动手。”
她语气依旧平缓,但目光却沉沉,像是压住了许多话未曾吐露。
“自己搭台自己唱戏?”唐沁倚回椅中,指节轻敲案面,慢慢道,“但若是他还塞了更多人进玄衣署,那这……可就棘手了。”
沈鸢缓缓抬眼,与她对视,点了点头:“所以我才不安。”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片刻后唐沁道:“他若真蓄意动手,这事多半不止是警告,接下来恐怕要做文章。林雪飞那边……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沈鸢神色微动,唇边却浮出一抹自嘲的浅笑:“她……应不会怪我。但她若不问,不代表她不在意。”
“你怕她知情?”唐沁语气轻了些,声音微哑,“还是怕她知道你……和李铭的旧事?”
“她......不会怎样。”沈鸢低声道,语气淡得像夜风,“只是我不想她被卷进来。”
唐沁沉默半晌,低声道:“可是,她已经被卷进来了。”
“不,我会保护她......”沈鸢神情有一种痛楚的坚决,“此事关联甚大,知道越多越危险,在我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之前,我不想让她知道。”
她语毕,静静看着烛火跳动,目光深处却泛起一丝疲惫的幽光。
唐沁本欲再说,却终是咽了下去,只道:“你……唉,算了。”
窗外夜风愈浓,拂动珠帘。帘影摇曳,映得厅中几人面容时明时暗。风过檐角,灯火一晃,似有光影欲坠未坠。
京局未定,风暴欲来。正如她们眼下这桌前烛火,看似静稳,实则燃至最盛处,下一瞬便是腾烈或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