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阳光正好,几缕暖风吹进屋内,带来午后草木与药香的味道。
林雪飞靠在床头,手边搁着喝了一半的温水。她目光未聚,只是静静听着窗外传来的些许喧闹声,那是唐沁在院中与阿虎、金生说笑打趣,偶尔夹着几句不正经的夸张笑声,惹得一众小厮也都笑成一团。
她低头轻笑了一声,笑意浅浅,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松弛。
连港商队多为男子,郝青岚虽一直在她身侧,但沉默寡言,习武多年,性子沉稳冷峻,倒像个随时提剑护道的影子。林雪飞自己也一路打拼至今,更多依靠理智、判断与忍耐。能笑的日子太少,能说的心思也大多收着藏着,像今日这般,只因院中有人起哄打趣,便觉气氛明亮——这实在太久没有过了。
她忽然意识到,最近同唐沁相处,竟有种久违的、柔软的轻快——那种女子之间才有的、不必隐藏、不必防备的自在。她甚至觉得,这份自在,比在市集中谈判、比在商路上筹谋,更让她觉得踏实。
若是以后,她与沈鸢、唐沁能一直并肩同行,彼此照应,在京中谋事、在郊外安居,哪怕风雨仍在,也不会孤单。
这念头一起,竟让她心头微热,像是一种不被许诺的幸福,悄悄从胸口升起。
但转念,她又收了笑意。
沈鸢从小生于高门,见惯礼制与繁文,习惯那种规矩森然的朝堂生活,如今即便身为玄衣署掌事,依旧居住凝香楼、出入密道,一身风骨冷峻如雪。她会愿意与自己这般市井女子、打拼商路的生活方式长久相守吗?
自己虽也非昔日那个靠母亲斥骂撑起药铺的女儿,如今手中也有钱、有势、有足够力量护得她一世安稳。但这些,是不是沈鸢真正想要的?她从未开口问过,也不敢。
哪怕那夜沈鸢温柔地抱她、替她喂水,哪怕那句“还是没改”里藏着几分熟悉的心疼,她也无法分辨,那是否是出于情分,还是出于昔日情谊中的残影。
而唐沁呢?这个江湖儿女、轻狂浪人,或许也是关键所在。
她是沈鸢最信任之人,性子又极有主见。若有一日,自己真敢开口邀沈鸢共度此生,唐沁的态度,怕也是不能不顾。
可唐沁那么潇洒,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从未将任何人事看得太重,她是否也能接受沈鸢留在市井、远离权局?
越想,林雪飞越觉疲惫。
她叹了口气,缓缓躺回床榻,侧过身去,努力寻找一个不硌着伤口的姿势。可躺得久了,腰侧酸胀,脊骨隐隐发痛。她原先经常走南闯北,自以为还算是身强体壮,很是结实,如今连番折腾,已瘦得骨架分明,稍一压迫便觉难受。硬硬的木床与泛潮的褥子,在她脊背下一寸寸地渗入不适。
她闭着眼,隐忍着不去想,但意识终究还是模糊了。
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不时听见院中脚步声与人声交谈。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商路途中,醒来要处理货物、查看账本,可每一睁眼,身旁空无一人,天光静淡,只有风吹竹影,淡淡拂过窗纸。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再次醒来时,屋中已是昏暗。夕光斜照,房梁上的小窗透进几道细碎的金黄,照在斑驳的墙壁上,窗外竹叶随风摇曳,一晃一晃,像是十年前的光影回到眼前。
她怔怔望着那竹影发呆,心绪又陷入一种近乎虚空的沉静中。
——直到院外,忽然传来阿虎清脆的一声高喊:
“苏姐姐!”
林雪飞心中骤然一紧。
她知道,是沈鸢回来了。
林雪飞听见阿虎那声“苏姐姐”,心跳莫名其妙地乱了节拍。
那种感觉,竟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连港镇。那时她尚在私塾念书,沈鸢每次来找她,不管是脚步声从院外传来,还是与她母亲客套寒暄的几句,她总会心头一紧,下意识挺直了背,连写字都会不自觉慢下来,耳朵悄悄竖起,等她的声音、等她的身影,像是等一束光踏入门槛。
只是她从不会主动去找沈鸢。那些想靠近的心思,她从不敢讲,只能藏着。她以为她藏得很好,可每次沈鸢递来一帕子、交代一两句话时,她又会悄悄红了耳根,自己都控制不住。
而如今,这种悸动又悄悄回来。
她还没回过神,门已开了。
沈鸢走在最前,仍是素衣束发,神色温淡,目光却不再如十年前那样不沾尘埃,而是带着隐约的疲倦与锋芒,像被命运反复打磨过的刀刃,藏着伤口,也藏着清明。
她身后是唐沁与郝青岚。
沈鸢看见她醒着,便停下脚步,语声低缓:“我先帮她换药。后头的事,也需掌事们共同商议,早作打算。”
说完,她回头对唐沁道:“你能回凝香楼一趟吗?阿聿和姚诗诗那边有些状况,我怕线出了问题。”
唐沁皱眉:“阿聿?是跟那姓姜的小子有关?”
沈鸢点点头。
唐沁没再多问,只道:“成,我去看看。”说完便转身离开,红衣一闪而过。
郝青岚却站在原地,目光看着林雪飞,又落回沈鸢身上,沉声道:“换药需要帮忙吗?”
沈鸢摇头:“不用。我来就好。”
郝青岚神色微动,似想坚持,但终究还是退后一步,点了点头,走出房门。门外响起她与阿虎低声交谈的声音。
屋中静下来,只余两人。
夕光染红窗纸,映出沈鸢立于床前的剪影,静默沉稳,仿佛整间屋子都因她的靠近而变得安定。
林雪飞不知该继续躺着还是坐起,刚欲动身,却听见沈鸢温声道:“别动,扯着伤口了。”
她话说得轻,却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安稳与节制,林雪飞便安静下来,看着她褪下面具。
沈鸢面容清冷,鬓边发丝略散,眼底隐隐有些血丝,像是几夜未眠,却仍带着那种淡泊疏朗的神色。她俯身翻开药箱,手指修长,动作熟稔,一件件取出纱布、银针与药膏,神情一丝不苟。
她坐到床边,低头掀开被褥,指腹略凉,落在林雪飞的腰侧,探了探温度与肿胀。她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却未出声,只取剪刀剪开缠绕的旧纱布。
布条贴着血痂扯动,牵出一阵痛意,林雪飞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咬紧牙关。
沈鸢闻声抬眼,两人目光猝然交汇。
那一刹那,林雪飞的呼吸顿住,像是被看穿了一切,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揭开,露出最柔软的部分。
林雪飞怔住,心跳如擂,竟有些不敢继续看她。
沈鸢嘴角缓缓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将脏纱布抽出,又换上新的止血生肌的药粉和敷料,边动手边低声道:“恢复得不错,身子底子还在。”
她说着,手轻轻扶着她的后背,将她慢慢半扶起来,再绕身一圈缠上干净绷带。
绷带自她腰间一圈圈绕过,沈鸢俯身垂头,长发滑落,拂过林雪飞小腹与臂弯。那一瞬,她的鼻尖离林雪飞脸侧不过寸许,气息若有若无,像是某种隐秘的温柔,掠过皮肤也掠过心头。
林雪飞手撑着床,觉得心跳快得有些折磨,却又舍不得这一刻过去。
终于,绷带收尾,沈鸢在她右侧腰际打了个结,淡淡道:“好了。”
林雪飞还未缓过神,沈鸢却像已知她心意,轻声说:“不用躺下了。你想坐会儿,就坐。”
林雪飞眼角动了动,低声道:“谢谢你昨日照顾我。你今天又奔波一天,是不是累坏了?”
沈鸢轻轻一笑:“确实有些疲惫,不过……习惯了。”
林雪飞看她坐得挺直,眼下泛青,终究没忍住问:“你一直这样吗?亲力亲为,连自己的伤也不顾?”
沈鸢低声一笑:“如果不自己撑着,就没别人可撑了。”
林雪飞欲言又止,话在唇边转了转,正想开口,却听沈鸢率先道:“昨日你那位下属——魏烛,说大元药材已启程,估计两日内抵达北麓山山口。后续,是你来接手?”
林雪飞一怔,点点头:“是我。”
她收敛心神,将心绪暂且收起,开始细细盘算后续安排。
沈鸢道:“昨日他们看你病重,未敢擅自做主。但这是太子之事,不能出差错。你应尽量做最稳妥的安排,太子这人……心
性浮动,不能轻视。”
林雪飞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但如今手下这些人,大多尚不能独当一面。最稳的是郝青岚,但最闲的是魏烛。我原本还是想让青岚去。”
她顿了顿,抬眸看沈鸢,“要不,让他们进来一起商量?你也帮我拿拿主意。”
沈鸢颔首起身,出去片刻,不久便引来郝青岚、魏烛、阿虎与金生。
几人进屋,多数站着,唯有阿虎见林雪飞醒来,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魏烛与金生也依次拱手问安。
林雪飞望着众人,目光在屋中一扫,道:“这次大元药材接应,我打算让郝青岚去。”
话音刚落,郝青岚眉头一拧:“若我去了,谁来护你?魏烛的身手不够,难道要从影针阁调人?”
林雪飞摇头:“清昭的人在霜华城,自有任务,不宜动。”
她顿了顿,目光微动,扫过沈鸢,语气带上些许私心的坚定:“苏大人在京中颇有势力,她会照应我。”
话说出口,她才有些忐忑。未同沈鸢商议,便自作主张说出这话,实有私心。
可她也清楚,以沈鸢的性子,若应承了,便一定负责到底。
她偷偷去看沈鸢的神色。
对方却只是静静站着,眉目不动,未有丝毫异样。
林雪飞心中微松。
郝青岚听罢,嘴角动了动,终究没再反驳。
魏烛却笑道:“这样甚好。苏大人的医术我等亲眼所见,手下定也不凡。有她照拂林掌事,郝姑娘大可放心南行。我这几日先去探探蒲家药材作坊之事。”
林雪飞点头,又看向阿虎。
阿虎眼睛红着开口道:“贵人是为救我和金生才受的伤,我不要走,我要留下。”
林雪飞一时语塞,眼中却浮起柔光,轻声道:“北麓山押运,是锻炼你的机会。你跟着青岚去一趟吧,金生留在我身边。”
阿虎咬了咬牙,虽不情愿,还是点头应下。
众人各自领命退下,屋中又恢复宁静。
沈鸢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现在做事用人,比从前更有分寸,也更有胆识。”
林雪飞怔住,一时红了耳根,嘴角却忍不住翘起,轻声反问:“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当年看上的人。”
沈鸢一愣,随即竟也笑了出来。
那一笑,少了昔日的伪装与疲惫,带着一种难得的坦然与轻松,仿佛寒雪初融,幽泉回暖。
屋外夜色渐深,风吹竹影,回廊间留下一地静谧的晃动。世事未解,心却仿佛已起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