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香燃得极慢,细烟如丝,在榻前袅袅升起,散入晨光斜洒的室中。窗外寒枝微颤,昨夜雪痕犹存,屋内却暖意氤氲。
林雪飞睡得极沉。
连日药力调养,再加上沈鸢送来的那盒止血生肌膏——她说是宫中御医旧配,外臣难得得见的药物。再加上林雪飞底子向来不差,两日下来,原本破裂的创口竟已结痂,虽仍疼得厉害,却已能轻微坐起,靠枕而眠。
榻前几盏残灯未熄,帘外脚步轻响,郝青岚推门而入。
她今日换了一袭深墨长衫,佩剑未卸,肩上风霜未拂,整个人像一柄将拔未拔的长锋。见林雪飞睁眼,她眼中露出一丝关心,随即又拱手低声道:
“掌事,大元之事,我该出发了。”
林雪飞撑着坐起,望着她片刻,微一点头,道:“青岚,此行麻烦你再多辛苦一程。那几个原遣散如今又招回霜华的兄弟,就让他们在陈家村与你会合,别来雪京了,直接走南道,省得浪费脚程。”
郝青岚点头应下,又道:“行,这趟阿虎随我一道走,他轻身快脚、看事利落,若途中有变,也能应得上。”
林雪飞轻轻颔首,忽听门外又响起脚步声,不多时魏烛现身,身后带着一名年近四旬、神情谨慎的汉子。
“青岚,这老何让他跟着你去吧,也是你亲自挑入行里的。前些日子跟着我东奔西跑,他身手不错,这回见你人手紧缺,我想着,不如还你一用。”
郝青岚扫了那人一眼,嘴角微微扯了一下,道:“竟然这么大方。既是你看好的,也算是我招的不错,行,那老何就跟着我走吧。”
老何站在一旁,看着还算稳重,闻言拱手听令。
魏烛笑着一抱拳,又朝林雪飞挑眉:“主事,京中我这边也缺人手,我就先带着秦石了。”
林雪飞朝他微一点头,目光略略闪动,终究未多言。
魏烛带着老何先退下了。
郝青岚转身欲行,却又止步,眉头微蹙,语气顿了顿,道:“主事,有件事,我得说。”
林雪飞看她神色,知是正事,放下手中帛巾,道:“你说。”
郝青岚略一沉吟,道:“那日你落水,是阿虎和金生发现,回来喊了我们把你带回来的……可阿虎说,他事后跟了那两个李铭的人去查了下河边黑衣人的尸身。尸身衣摆上,绣着玄衣署的纹案。”
林雪飞目光微凝,未答。
郝青岚低声道:“我不是说她就有问题,只是最近几次事都太巧……一次两次也罢,可次次都在她身边,我怕……”
“你是怕我信她太多。”
“……是。”郝青岚终究点头,“我知道你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也许……心里也有几分旧识情分。但主事你要明白,如今你身在局中,哪怕半分不慎,都可能前功尽弃。”
林雪飞静默良久,终缓缓道:“我知道了。青岚,你说得对。多谢你。”
郝青岚看她语气沉稳,神色中略有安心,点头拱手:“我去了。”
说罢,她转身出门,身影利落如风。
林雪飞靠回榻上,望着窗外微明天光,沉思未久,阿虎匆匆而入,抱拳道:“陆大哥派人来了,说有信和药膏要给你。”
“请他进来。”
门帘一动,一名青年快步踏入,是当年从连港镇随陆重山走南闯北、如今已熟练老练的柳全。他一见林雪飞便神色紧张,快走几步,行礼道:
“主事伤了?小的来迟了!”
“无妨,不必担心,我这命硬得很。”林雪飞笑着淡淡一言,接过他手中信封与漆木盒,又抬眼交代道,“让重山也不要挂心。”
信纸展开,是陆重山熟悉的笔迹。
他在信中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数事——那盒药膏正是此前提到、从青龙江救下的江南药匠所购下的,虽气味奇异,但确有生肌止血奇效。他还说明近日账目变动,部分是原委魏烛所追款项,已由他补收清账。
信末,却写着:“近来见人手冗余,料想掌事在京中必然有大耗费,我自做主裁撤几人。主事如不便,可随时遣我补偿。”
林雪飞看得眉头一挑,翻至附页裁员名单,略一扫,发现确是些出工不出力者,便未多言,只轻声道:“倒也果断。”
她打开药膏盒,淡黄色膏体微泛暖光,气息奇异却被香料隐去一层,林雪飞嗅了嗅,略一凝思,道:“这药膏的效果说的有些奇异,今晚感觉可以在我这伤口上试一试。”
柳全见她未责怪,松了口气,便道:“主事,这趟连港做得还不错,咱们在银雪镇新谈了两家药商,那边有一种‘水沉扶蓉’,药效极强,可入养骨安神之用。每月若能稳供,可多出银五百两。”
“水沉扶蓉……”林雪飞轻轻念着,点头,“很好。但别声张,也莫压了王三福的线,那人最爱搅事。”
“小的明白。”
柳全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件事,是陆大哥让我亲口说给主事听的。”
“说。”
“陆大哥近日派人查青龙江上游青岩镇一带,发现近来常有货船自南而下,入东海水路,那些船吃水极深,非药非粮,而是……银子。”
林雪飞眉头顿起。
“初步估算,两三日一趟船,每船装银至少数十万两,甚至可能上千万。”
室内一瞬静如止水。
林雪飞心思急转,自己来京那么久,王铁山并没有给自己什么新的指示。她抬眼问道:“王铁山,有派人来连港镇说什么吗?”
“没有。”柳全摇了摇头。
她轻吸一口气,道:“你们莫动声色,盯紧流向,再查具体数目。我这边若有消息,随时往东送。”
柳全领命,复又拜下,道:“小的再两日便得回东海送货,今日便不多叨扰。”
林雪飞点头。
他退下不久,院外便传来熟悉的女子声音。是沈鸢。
她此刻正在廊下与郝青岚简短交接。林雪飞隔着帘幔听得清楚,不多时,郝青岚的脚步远去,那道熟悉的清冷足音,缓缓走入屋内。
沈鸢推门而入时,林雪飞正倚靠在榻边,指尖轻触那只漆木药盒,床榻上的信纸尚未收起,墨迹微干,透着药香与光影交叠的痕迹。
沈鸢步履轻缓,走至床前,眉眼微带笑意:“你伤还未好透,又在看账了?”
林雪飞抬眼,见她面容清润,鬓角松松挽起,一缕乌发垂落于肩,像被晨光晕染的墨影。她垂下眼帘,似是要收起什么。
“也不算看账。”她低声应着,轻轻将信纸合起,“是连港镇那边来信,说起些商队的事,好些时日没回去了,心里总归惦记着。”
沈鸢在她床前的竹几边坐下,斜倚一侧,手指轻触茶盏盖沿:“你从小就是这脾气。我记得你小时候发烧得厉害,也还要撑着跟队出货,说出了汗病就能好。”
她侧过脸来,看着林雪飞,眸色微淡,却带着一点打量:“如今你也做了多年药材生意,这种想法,还信不信?”
林雪飞被她眼神看得一阵发虚,像是那年雪夜穿得单薄还执意拉车的事,又被人翻了旧账。她轻轻一笑,嗓音低哑了些:
“你也知道,我娘那性子。家里头,她不让我歇着,我哪有得选。”
她停了停,鼻尖一动,又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况且……那年我发烧,还不是正好被你看见了?说不出口自己不行……只能硬撑着完事。”
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像是心虚,又像是迟疑。
沈鸢没有接话,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忽然有一丝笑意掠过,带着旧日熟稔的温柔。
林雪飞像是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一声,略显仓促地换了话题:“对了,今儿没见唐沁来?你那边事也多,让她来替你一趟也好。换药这种事,我现在也能自己做。”
沈鸢看她一眼,神情平静:“她有别的要事。这两日,她怕都抽不出身来。”
她顿了一下,语气轻缓地补了一句:“我也想清静一些,这几日……怕是得在林掌事这边落脚了。”
林雪飞怔了怔,像是没料到这话,一时间忘了回应。
待她反应过来,已下意识扶着床沿坐起半分,眸光透着一丝压不住的惊喜:“你要住下?”
旋即,她又低声道:“这屋子简陋,怕你住得不惯。倒是青岚那屋空着,我着人收拾一回……若你不嫌弃,住下,自是极好。”
沈鸢望着她略显慌张的神色,眼中笑意更深,却未答话,只起身走向那只药盒。
她取出药膏,揭盖而闻,指尖在盒沿轻绕了一圈,眉心缓缓皱起:“这药气味奇特,是用香料掩过某些药材的本味。其中几味草药,不常见,最好别贸然使用。”
林雪飞稍有迟疑:“我本打算送去蒲家的药铺做个药性勘验。”
沈鸢摇头:“蒲家那边的作坊是药膳局出人监工的,重在批量药材的实际效果校验,这种配方不适合……药膳局中有个小甘堂,是前些年我派人搭建的小工坊,这类药,我可以帮你来勘查。”
林雪飞眼中一亮,声音都轻快了些:“那太好了。有些事情,我也确实不愿蒲家知得太多。”
沈鸢点点头,放下药盒,取出干净布巾,卷起林雪飞的袖子,开始换药。
林雪飞下意识地绷住身子。
沈鸢的指尖凉而干净,贴近她肌肤时,带着药香,亦带着令人难以呼吸的靠近。
她的动作极轻,如雪中落羽,一点点拂过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痕。林雪飞不敢动,也不敢看,只死死地盯着床角的一片褶皱,
指节已紧紧攥在掌心。
她的呼吸渐乱,心底一声声劝自己冷静:只是换药,她是苏瑟,是玄衣署掌事,是病中照顾你的……她并没有回应你的情感,也不是那年私塾后院里,那个回头对你微笑的少女。
可沈鸢的呼吸太近了,像一层层火苗,又像漫天雪落。
林雪飞闭了闭眼——她怕是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