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很长,长得像一段沉入水底的旧年光。
林雪飞在一片断断续续、几欲溺毙的黑暗中挣扎浮沉,胸口似压着千钧重石,呼吸急促,眼前却永远只剩下一线破碎天光。
青龙江的浪打在身上,冰冷又黏腻。她好像又回到了连港镇,回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她记得那天阳光很烈,母亲带着她路过药铺,说是有事情要与铺子东家交代,便将她放在了街边。她穿着一身短打衣裳,扎着歪歪扭扭的发髻,和镇上几个孩子在江边追逐打闹。林墨也在,他站得高高的,背着手,像个少年将军,指挥着他们去捉蝴蝶、翻石头、放纸船。
她一时兴起凑了过去,却被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孩子将一只大蛐蛐掷进了她的衣襟里。
她吓得尖叫,拚命想把那只会跳的东西抓出来,可是蛐蛐却顺着衣服钻进了裤子里。她惊恐万分,满脸都是眼泪,嘴里喊着
“别跳,别跳”,可旁人都在笑,谁也没来帮她。
她慌不择路,竟跳进了青龙江里,想要把蛐蛐“泡死”。那一刻水冰冷彻骨,她被浪头猛地一卷,整个人差点没浮起来。
有人拉她吗?她不记得了。
只记得水里很黑,像现在的梦一样,她浮浮沉沉,始终抓不到空气。
又一幕转来。
是她更小时候,家中无人大门紧闭。她睡午觉睡到傍晚,醒来憋得难受,却不敢一个人下床去如厕,总觉得门外有人影晃动,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裹着被子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木屋的地板吱呀作响,像是有人在踱步。
她不哭,却紧紧咬着下唇,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那种害怕,不是因为黑,是因为没人会来。
再一幕。
母亲站在药材行前,一手拿着柳条,狠狠抽在她屁股上,一边骂:“你连送个药材都送不好?你知不知道耽误了多少银子?!”
她跪在石子地上,手脚脏污,哭得一塌糊涂。她不是不想做好,但那天马车偏巧翻了,她摔倒泥地里,脸上划了两道血痕,却一句辩解都说不出口。
她鼻涕全抹在了衣襟上,心里窝着一股气,酸涩又委屈,却又无可奈何。
然后画面又变。
她在银雪镇帮钱掌事送货,谁知途中遇上土匪劫路。她本想与人交涉,却被一刀捅进了腰腹,血汩汩涌出,剧痛袭来——
她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
屋内灯光昏黄,光影在窗棂间跳动,鼻间充满药香与炭火味。她的额头滚烫,四肢酸软,身上又热又冷,仿佛还陷在高烧的
余温之中。
她下意识想动,却牵扯到腰间的剧痛,一声闷哼脱口而出。
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几近破碎:“水……”
意识还未聚拢,耳边却传来轻微的衣袂摩擦声。床边似乎有人。
她以为是郝青岚,轻轻唤了一声:“青岚……”
那人似听见了,起身去倒了水,步伐极轻,像生怕惊扰什么。
她觉得枕边有人俯下身来,温热的手掌托起她的头,将枕垫撤去,随后一只手臂伸来,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小心地靠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林雪飞怔了一瞬。
那不是郝青岚。
那股气息太陌生,却又异常熟悉——
是玉兰香,极淡极冷的那种,像是雪夜里的一丝幽光。
她缓缓抬头。
只见眼前之人未着面具,一身素色中衣,乌发轻垂,眉目清冷,鬓角藏着一点疲惫。她的眼神温和又遥远,像隔着千山万水看着她。
林雪飞怔住了,目光死死定在那张脸上,连呼吸都几乎停住。
是沈鸢。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将水盏凑近唇边,喂她喝下。
林雪飞嘴唇碰到水时才猛然惊醒,几乎以为这一切是又一个梦境。她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一口水尚未咽下,心底却已是波涛汹涌。
等她缓缓被扶回床上,那一动带起腰腹剧痛,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痛叫出声。
沈鸢手势一滞,动作明显轻了下来。
林雪飞喘着气,盯着她,嗓音嘶哑至极,却努力问出那句话:
“你……你怎么来了?”
沈鸢替她掖好被角,沉默了一息,目光低垂,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这么多年了,这个爱惹祸受伤的毛病,还是没改。”
她语气里没有责怪,反倒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苦涩,像是责备她,也像是在责备自己。
身体的虚弱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去思考。
林雪飞靠在软枕上,侧头望着坐在一旁的沈鸢,像是要确认些什么。但那一瞬的清醒也很快被潮水般的倦意再次吞没。
她闭上了眼,陷入新一轮梦境。
梦里,她回到了连港镇的私塾课堂。那是初夏,窗外的蝉声密密匝匝,屋内热得令人烦躁。她满身是汗,却仍站起来自信地
回答先生的问题,声调清晰,条理分明。先生颔首,她眼角一撇,便看见窗边的沈鸢含笑而立,目光温和,待到下课,便拿过帕子给她来擦去额上的汗。
再一转,她骑着雪白的“追风”,在雪国旷野中纵马奔行。风猎猎掠过耳畔,天地间只余雪色与马蹄声。那一刻她感到无比自由,仿佛没有命运的重负、没有身后那些牵绊与苦难。
后来,她停了下来,来到一处极为静谧的山谷。风也停了,雪也轻了,四周寂静无声。她伏在马背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有晨光透入室内。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喉咙仍干涩,却已不似昨夜那般燥热难耐。
“沈鸢……”她沙哑地唤了一声。
郝青岚坐在桌边,听她出声,立刻走来扶住她:“你醒了。”
林雪飞没看见想见的人,心中有些失落,当着郝青岚却不好意思说什么,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力不从心:“扶我起来,
我……想喝点水。”
郝青岚将她缓缓扶坐起,正欲去倒水,门外脚步声响,一道红影掠入屋中。
“哟,贵人醒啦!”唐沁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打趣,“一睁眼就找水喝,不是该先问问谁守你一夜的吗?”
林雪飞愣了愣,脸上感觉上来些热度,问:“是……是谁?沈鸢呢?”
唐沁眉梢一挑,笑意更浓:“哟哟哟,口不应心,说的就是你。一时不见就这么惦记?人家照看你一整夜,就出去歇一歇都不成?”
林雪飞在病中脑子转的不快,被唐沁这三言两语说得耳根微微泛红。
郝青岚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没说话。
唐沁也不再逗她,收了笑意道:“沈鸢去处理那些伤你的‘罪魁祸首’的事,估摸着下午就回来,还说要亲自给你换药。”
林雪飞听后,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转头对唐沁说:“那……我还没谢谢你,上次在凝香楼救了我。”
唐沁撇撇嘴:“行了吧,你这身板儿,一没人守着就要出事。看样子以后得我跟着你,不然你哪天被谁再背后一刀,伤的是你,累的是我们,可吃不消。”
郝青岚皱了皱眉,也终于忍不住开口,带着些不知哪儿来的怒意和责怪:“你为何不等我就自己带着阿虎和金生跑马?前两日才说要避嫌、要重点保护,你当玩笑呢?”
林雪飞一醒来就轮番被教训,心虚地垂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我不对。”
郝青岚看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又靠着枕头有气无力的样子,终究叹了口气:“算了,我去给你弄点粥喝。”
“还真没看出来,你这商队主事做得像模像样的。看这阵仗,一个两个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挺有当老大的地位。”唐沁在床边站着,见郝青岚转身出门,打量了林雪飞一眼,道,“只是,你这商队女子也忒少了,除了刚出去那个,就都是大老爷们。”
林雪飞轻轻一笑,嗓子仍哑:“那是自然。我们商队能走到这一步,都是拼出来的。说到底,能吃这份苦的,男子终归还是多。许多姑娘,还是更愿意守着家,嫁个良人,过安稳日子。”
唐沁半靠在床柱边,啧了一声:“那你怎么不愿意?”
林雪飞想了想,道:“也不是不愿。只是有一次走出去,见识过外头的天地,就知道自己能做得更多。回不去了。”
“回不去,还是不想回?”
唐沁盯着她,忽地咧嘴笑了:“我看你不是被迫的,是骨子里就不安分。”
林雪飞挑眉:“那你又是为何?你这身手,也不是靠宅在家里练出来的吧?”
“我?”唐沁眨了眨眼,“我和你不一样。我家是练武的,自小打熬筋骨,长大后混迹江湖,总得有门生存本事。”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放缓,“说白了,选了这条路,也走到了今日,总不能说自己选错了。江湖难混,单子不好接,要养自己,就得练出一身硬功夫。”
林雪飞静静听着,忽问:“那你也是不甘于平静的人?”
唐沁目光一闪,低声道:“……是。因为我知道,平静不等于安全。”
室内一时无言。
半晌,林雪飞又轻声问:“那沈鸢呢?她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唐沁一听到她提到沈鸢就忍不住想打趣,挑眉道:“哟,又想她了?你们这是要我当传话筒是不?”
林雪飞望着她,却没有接话,眼中一片沉静,没有否认。
唐沁看她半晌,叹了口气:“她啊,是个挺好的人。别人怎么说我不知道,反正在我眼里,她讲义气,心肠软,有担当。”
“我刚到京城那会儿,落魄得像只耗子,是她帮了我。但你也别以为我欠她多少情,现在我帮她的也不少。”
语气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锋芒:“我是她朋友,不是她手下。”
门外脚步声起,郝青岚端着一碗热粥进来,将桌上的药盏拨到一旁,小心放下:“温着的,刚熬出来,先喝一点。”
林雪飞点点头,借着她的手慢慢坐起,接过碗,一口口地喝着,身上暖意渐生,整个人也稍微有些力气了。
唐沁见状,拢了拢衣襟道:“你醒了,我也不打扰。去院子走走,透透气。”
林雪飞忽然道:“你……也可以去看看沈鸢,有什么要帮的。”
唐沁背对着她,微微一笑:“她最需要我帮的忙,就是让我留在这儿——盯着你,别再出事。”
话音落地,红衣一闪,人已出门。
外头阳光洒进院中,远处传来几声鸟鸣与人声交谈,渐渐汇入一派晨起的喧嚣。
林雪飞倚着床头,听着外面的声音,忽觉这一日,虽然身体受伤,心情竟格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