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京初晴,风寒未散。
街巷间白霜未褪,石板路上映着一层半融的冰光。沈鸢策马疾行,衣袂猎猎,披风在身后翻飞如墨,她的眼前是城市的廓影,心中却纷乱如潮。
自接到飞鸽消息,她几乎未做思考,便披甲出门,一路直奔城东。
可越是靠近青溪居,心中的惶然与迟疑便越浓。
她握着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那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近似于慌张的情绪。她不是未曾见过生死、谋局、叛逆与欺瞒,可这一刻,她怕得发抖。
她怕林雪飞真的出了事,怕那个人再也不能站起来、再也不会回头看她。
她更怕的,是林雪飞因此失望,是她那夜真挚而坦率的情意,自此被埋入雪中,再无回应的可能。
她心中不由自主地,反复浮现出那夜的一幕——
客栈夜雪,红烛半明。林雪飞坐在椅上,说出那句藏了十年的话。语声清澈而沉静,如冬水穿心,却不带一丝强求。
她记得自己当时微微一怔,心中竟有一瞬的颤抖。
可那颤抖之下浮起的,不是欢喜,不是怜爱,甚至不是动容。
而是逃避。
她的心思,立刻退了半步。
“你爱的不是现在的我。”
“不,你爱的,是那个从前的我。”
那个在连港镇私塾里执笔作诗、在雪□□中轻笑如霜的沈家小姐;那个风华正茂、才情无双、尚未沾染世俗泥淖的自己。
可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如今,是一个经历过失败婚姻、见证父母早逝、在雪京权谋夹缝中苦苦挣扎的玄衣署掌事,是一个身披面具、早已不再信爱与信人的沈鸢。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一遍遍对自己说。
这一路,她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像是用来拯救自己一般。
可这句话,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从她心口一路劈开。
她曾经渴望的心意相通,是少年时想象的样子——并肩而行,彼此辉映,如雪中星火,如海中舟帆。那时她相信,只要情意
真切,就能抵御人世纷争。
可如今,她不敢再相信了。
她不敢期待有人能看透她所有的疲惫、阴影、怀疑、失败后仍坚定地选择她。她也不敢期待,那个人的光芒会一直不变,不会因为风霜而黯淡。
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那股曾经炽热的生命力,正悄悄萎缩。
她甚至开始厌恶镜中的自己——冷漠、克制、反复权衡,像个永不松手的执剑人。
可她还是来了。
她怕面对林雪飞,却又渴望看见她。
她害怕那双热烈眼眸里出现失望,也怕那双眼睛像在十年前一样,温柔坚定、毫不动摇,却是只对于她的人生,而并不是面对自己。
马蹄踏雪而行,穿过香花巷口,她避开了主街的车马熙攘,绕上一条僻静的小路,沿途只有几家老药铺与低语的行人。
路边小摊贩冒着白气,叫卖着胡饼与梨膏糖,她本应熟稔这些京中路径,却不知为何一路找得极慢。
或许是迟疑,也或许是心乱。
直到巷子深处,终于见到一座古旧宅邸,门扉深闭,屋檐下挂着一块红漆木牌,字迹略微斑驳,却仍清晰——青溪居。
她勒马停下,翻身而下。
门前一圈细不可察的铃线在晨光中微闪,绕着院墙一周,显然是用以防范外人潜入。
她站在门前,心跳不自觉加快。
她忽然意识到,从连港一别至今,她从未以“沈鸢”的身份真正走近林雪飞。她曾是“苏瑟”,是玄衣署的掌事,是王赡手中的棋,是曾经李铭名义上的妻。可唯有此刻,唯有这一次——在这扇门尽头、在这道生死关前,站在林雪飞面前的,终于只是沈鸢。
她抬手,犹豫片刻,终于敲了敲门。
咚——咚——
指节触碰木门的声音,在空荡的巷口里显得格外清晰。
风自她耳侧掠过,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
她定定地站在门外,不知门后那人是否已醒,是否愿意开门。
不知那人,会以怎样的眼神迎接她。
门“吱呀”一声开启,却是个沈鸢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身材敦实,眉目老实,约莫四十上下。他愣了一下,迟疑地问:
“请问您是……”
未等说完,院中忽地窜出一个少年,眉眼熟悉,正是阿虎。他眼一亮,大声道:“是苏大人!”
沈鸢点了点头。
阿虎连忙招手:“贵人在里面!她……她受了很重的伤,好多血……”
他说到一半,声音却低了下去,神色愈发慌乱。
沈鸢心头骤紧,不等他说完,便已掠身入内。
院中多了许多陌生面孔,男女老少皆有,面色皆凝重焦灼。有人在门前张望,有人在廊下烧水送药,却都不敢靠近内室半步,仿佛那扇门之后,是一场命运的裁决。
阿虎几步跟上,领着沈鸢穿过院中小径,直奔内室。
行至屋前,忽然一人自内走出,脚步急促,神情焦灼。
是一位身穿青袍的年轻女子,身形挺拔,目光如刃,眼圈略有红肿,一看便是方才哭过的痕迹。她一见沈鸢,便怔住了,眼中迅速浮现出惊讶与警觉。
她拦住门口,冷声问:“你是……那日在太子宴上,药膳局的管事?”
沈鸢尚未来得及答,阿虎已在旁叫道:“郝姐姐,这就是苏大人!她就是方才来送银丝软甲的那个红衣姐姐的朋友,那天凝香楼救过我们的那位!”
女子脸色微变,眸光陡沉:“苏瑟……据我的线报所查,玄衣署也是你的?如今又是伤在你的人的弩箭之下,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掌事一沾上你就没好事!”
她一步上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逼问:“上次凝香楼差点中箭,如今……如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鸢被迎面斥问了一通,眉眼却没有起一丝怒意,只是眼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与悲哀。
她语声极低:“雪飞现在,怎么样?”
女子闻言一怔,没料到她竟是直唤林雪飞之名,一时神色复杂:“……拜你所赐,生死边缘。”
沈鸢喉头微动,强自忍住心头的颤意:“是什么伤?让我进去看看。”
那女子咬牙不语,目光之中仍有敌意。
阿虎连忙插嘴:“中了弩箭,在腰上。我们请了两个大夫,都说伤口深入了肾脏,不敢拔箭,刚刚才送走。魏大哥带着金生出去找新的大夫了……”
沈鸢脸色微变,指尖微颤,却依旧镇定:“郝姑娘,我是药膳局的,懂得医理。若你还想救她——让我进去。”
女子怔了怔,眸中闪过迟疑与动摇,终究还是未作回答。
阿虎轻轻拉了她一下,低声说:“让苏大人去吧。贵人……好像很信她。”
女子一震,脚底却未挪开半步。
沈鸢没有再等,提步而入,与郝青岚擦肩而过。
内室中,炭盆热烈燃烧,驱散了寒气,也掩盖不住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室内几处放着水盆与药布,皆已被血染红。
床榻之上,林雪飞半卧,面色惨白,唇色毫无血色,左腰一截断箭尚在体内,箭杆已被剪断,血从破开的衣衫下渗出,在榻褥间汇成一道道红痕。
她呼吸急促,眉头紧蹙,却早已无意识。
沈鸢的脚步一顿,眸光微颤。
“我需要银针、止血药、煎沸的水,还有一套我的手术匣子。”她查看伤势后转头道,“谁能回凝香楼取来?”
“已经带来了!”门外一声女声插入,旋即金生与唐沁并肩而入。
唐沁一身风尘,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乌漆木匣,神色难掩急促:“原本听说林雪飞中箭,我便打算回楼找你,结果姚诗诗说
你已出发。正巧在门口遇上金生,说缺大夫,我便回去拿了这个。”
她将匣子递来,向郝青岚微微挑眉:“苏掌事的医刀,可是在药膳局练出来的,有她在,不必担忧。”
郝青岚咬着下唇并未答话。
沈鸢接过医匣,深深看了唐沁一眼,点头致谢。
没有再多话。
“唐沁,烧水;阿虎,拿炭灰布巾来;郝姑娘,我需要人帮忙固定她的身体。”她语声镇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众人纷纷动身,郝青岚走到林雪飞床头的位置,俯身用手压住她的手臂,她看着沈鸢,眼神复杂。
沈鸢没有抬头,她在床边跪下,指尖已经利落地打开了林雪飞的衣襟,将血布揭开。箭口附近皮肉外翻,肿胀已起,血止不住地渗出。她手中动作迅速,却终究有一瞬的停滞。
那是她十几年间都未曾再触碰的人,而今,却是在血肉模糊中,将生死托付于她。
“……你还记得吗?”她低声喃喃。
——当年连港跑马,林雪飞因腹痛被她驮回去,诊得是左肾先天偏小。大夫说是“体内寒湿久聚,饮水太少”,她还笑着训
她,说,“雪飞,你都把肾喝小了。”
那时林雪飞倔着脸说:“不喝水,活得也挺好。”
“你真是……”沈鸢唇角动了动,终是没笑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手中银针已下,锁住腰部附近几个关键的穴位,稳如止水。
随后取出专用的开口刀与挑箭钩,小心翼翼探入箭口周边,将断箭一点点挑出。那箭头果真极深,稍有偏差便会刺破肾囊。
汗从沈鸢额角滑下,她却丝毫不敢分心。
“再换一盆干净的水——把伤口周边浸的汗液擦干净。”
郝青岚在一旁死死按住林雪飞的肩,唐沁则拿着止血草捣碎备用。见阿虎手忙脚乱地递水,唐沁放下止血草,拿起纱布来沿着伤口擦拭,一圈下来,白净的纱布又染透了血色。
唐沁拿着纱布的手刚挪开,沈鸢就以极快的手法,终于——
“出来了!”
她一声轻喝,将带血的箭头丢入铜盆中,“叮”地一声脆响,所有人心弦俱震。
林雪飞忽地痛呼一声,眼睫一颤,却又昏厥了过去。
沈鸢看了一眼她,要紧牙关,未发一言。转头去检查箭头。
“箭头无毒。”
沈鸢一口气稍松,却不敢稍做休息,立即为其消毒、缝合、敷药,一气呵成。她的动作依旧娴熟,语气依旧冷静,唯有掌心
温度早已透湿,眼中那抹颤意,始终未散。
最后一道纱布包扎好时,她的手已经微微发抖。
她长出了一口气,双手已浸透了血色,低头看着昏迷中的林雪飞,唇间几不可闻地喃道:
“若再晚一点……我就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