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雪京初晴。
昨夜雪停,街巷间白霜未褪,宫墙瓦檐间尚凝着一线未化的银痕。晨光如水,透过凝香楼东厢的素纱窗幔,落在雕花楠木床榻之侧,斜斜地洒下一地金白。
榻上锦被微动,绣有缠枝海棠的被面翻出一角,沈鸢缓缓醒来。
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侧卧了片刻,凝视着纱窗上微晃的光影,静静地,让自己从梦境的余温里抽离出来。
空气中残留着昨夜点过的玉兰熏香味,淡淡的,有些清冽,也有些疲惫。
她坐起身时,鬓发轻垂,略显凌乱。一缕青丝滑落在肩前,与她素白里衣相映,肌肤愈发透出一种不真实的冷白。她披上一件绣着梅枝的薄袍,绛紫色的暗纹在晨光中泛着微光,袍下曳地的衣角缓缓拖过乌木地板,宛如沉雪之下暗藏的流火。
她走到窗前铜镜前坐下,纤指理着鬓发。
镜中之人眉目仍旧端丽,清冷静和,一如多年前那位被称为“雪京第一才女”的沈家小姐。只是如今再看,眼下似有浅浅青影,眼尾悄然绽出一道淡不可见的细纹。
她的指腹轻轻触了触那道细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人说岁月不饶人,她却觉得这岁月的痕迹,不是从脸上长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慢慢沉下去的。
她想起昨夜放出的信鸽。今晨应有唐沁的回信,可至今尚无音讯。
沈鸢心头泛起一丝不安。她站起身,赤足踏过温玉地砖,走至床榻一侧,拉开沉色雕纹的樟木柜,低身翻找。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乌木笔架。它静静躺在那里,雕着竹叶与仙鹤,温润如故,却带着一层岁月的尘息。
她怔了一瞬,终于伸手将它取出,拂了拂那薄薄的一层灰尘,指尖轻抚过笔架的曲线,眼中慢慢浮起温软又苦涩的水光。
这是父亲昔年所用之物,自他离世,她一直未舍得收起。
她缓缓坐回榻边,将笔架放在膝上。那记忆便如水波般浮现。
——父亲沈雨秋,曾是朝中敢言直谏的风骨之臣。
当年大元边境溃败,朝中动荡,李胆遭贬问罪。父亲上疏力保李胆,甚至以她为筹码,允其嫁入李家,以示沈家立场。
那年她尚不懂政治,只知父亲沉眉苦面、每日与母亲争执;只知李铭少年英俊、礼数周到,虽不亲近,却也不觉恶感。
她那年十七,披嫁衣入李府,虽隐隐觉得命运未竟,却未敢违抗。
她一直以为,父亲守的信念,便是自己一生该守的。她想,她所做的不过是用自己的婚姻,去完成一场忠义的祭礼。沈家忠
良,誓与李胆共进退。李胆死了,还有他的儿子李铭。
可她后来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牺牲都值得,不是所有的信仰都能支撑一生。
她曾以为自己是有思想、有胆识的女子,哪怕奉命成婚,也应能以信念为舟,抵御世俗风浪。但这段婚姻,却像一口封闭的井,把她一步步拖向更深的沉寂。
李铭日渐沉溺,暴怒无常。她一度安慰自己,情感可以培养,日子可以熬过。但那一日,他冷笑着说:
“当年沈雨秋以女儿献祭信仰,如今我也该拿你换回我失去的东西。”
那句话,如刀入骨。
她沉默守着残破的家宅,眼睁睁看着李铭将她的嫁妆一件件变卖,却仍强迫自己相信父亲没错,相信这个男人仍可从谷底爬起。可事实一次次撕破幻想——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拯救,哪怕他曾是你信仰的一部分。
直到那一夜,她在镇元侯书房偶然翻出那封信——
大元皇子亲笔,落款清晰,是当年的旧印。
那一刻,所有的挣扎与压抑都如溃堤洪水。
李铭勾连外敌,这不是失势,不是沉沦,而是叛国。
她哭了整夜,也笑了整夜。那种笑,不是释怀,是讽刺,是愚弄。是对曾经那个将命运交给信仰的自己的嘲笑。
她想着,父亲若在,会如何看待她的选择?她不再知道。
次日清晨,她提出和离。李铭暴怒如兽,几乎将她推下石阶。若非王赡出手,她未必能活着离开那座宅子。
她缓缓将笔架放回,手指又翻至下一层,取出一件包裹。
展开,是一件银丝织就的软甲,质地轻薄,寒光流转,柔中带韧。
这是十五岁那年,父亲请来武艺师父所赠的防身之物。她记得那日雪初落,父亲说:“你骨架轻灵,宜学快剑。此甲虽薄,却能挡刀刺一寸。”
那时她还笑着接过,只当是长辈的关心,从未真正想过有朝一日,它竟会成为她婚后的护身之物。
那些年,她只穿过两三次,大多时候,都是在李铭暴怒至极、她不得不防的时候。
这个软甲,陪着她走过最暗的日子。如今,她希望它能护住另一个人。
她低头,将软甲叠好,重新用帛布包裹妥当。
她站起身,走至衣架前,取下挂着的深蓝暗花长袍,袖口绣有海棠纹样,腰间搭配鸦青色云纹软带,步履之间轻盈如苏。
又取下墙侧的软剑,剑鞘乌黑,握柄缠有银色绒绳,缓缓别入腰间。
最后,她将那封迟迟未得回音的书信包好,放入案边的信笺匣中。
铜镜前,她停了一瞬,望着镜中的自己。
那双眼,沉静清明,却不复当初的灵动。只是今日,眼神中多了一丝罕见的期待。
她喃喃道:“无论这次相逢是福是祸,我都不能让她因为我出事。”
窗外日光微动,庭中腊梅已绽出几点黄蕊,映在她袖摆之下,宛如从漫长冬夜里抽出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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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香楼内,晨光如水,穿过雕窗洒在朱红回廊上,落下一片斑驳光影。
沈鸢步出卧房,深蓝衣袍拂过地毯,腰间佩剑隐于衣摆之中,未多施脂粉,眉目却依旧出尘。
她一边拢袖,一边沉思昨夜未归的信鸽。她习惯等,却从未习惯这种沉寂。
穿过回影廊道,她刚步入主厅,便见姚诗诗迎面而来,步履款款,语声绵软:“掌事,昨夜得了消息——庆帝在香海泉苑调养行程将尽,十日后将与刘杉启程返京。”
沈鸢点头:“派人告诉王赡。”
姚诗诗轻应,又问:“三方药商的动静,您还要听吗?”
“讲。”
“南延商人赴宴后即离,无异动。东海那位清远寺的法愿僧人似乎去一趟王赡府,但是逗留时间不长,可能是寻常走动,目下已出京,应快抵霜华城。唯有大元药材使司李永年,近日出入药铺,还前往了蒲家京西商路。”
沈鸢眼神微沉:“知道了。”
话音未落,身后忽传一声打趣:“哟,两位各色美人儿这般站着说话,清晨风景不错啊。”
姚诗诗吓了一跳,转头见唐沁抱臂立于花架旁,红袍斜披,发髻高束,杏眼含笑,风情潋滟。
姚诗诗白她一眼:“唐姑娘,能不能别像猫一样蹿来蹿去?”
唐沁哼了声:“你青楼出身,风情万种,我不过市井□□,走路悄点儿你就怕了?”
姚诗诗挑眉:“你若真是□□,早被哪个恩客收了。别仗着一张嘴胡搅蛮缠。”
唐沁懒得理会,转向沈鸢:“说吧,这一早叫我来,是不是又想使唤我?”
沈鸢本想寒暄几句,却忍不住问:“你昨夜,可有收到我的传书?”
唐沁一怔,摇头:“什么传书?昨夜我眼睁睁躺到半夜,连只鸽毛都没见着。”
沈鸢眉头顿紧,心知不妙——玄衣署中怕是有人截了她的信鸽。
她从案上拿起银丝软甲,递给唐沁:“替我送去青溪居,交给林雪飞。”
唐沁挑眉:“你就不能自己跑一趟?这么惦记她,却什么都推我。”
姚诗诗笑吟吟道:“掌事身份特殊,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想跑腿就把上次那顿饭的钱还回来。”
唐沁睨她一眼:“你那是她的诗诗,我可不是她的沁沁。再说我前几日替你们沈掌事查那姓姜的小子,至今没收钱呢。”
她嘴上不饶,手却已将软甲收好:“罢了,看在那顿饭的面子上我就跑这一趟。不过说好了,这两日我便要去洪都峡谷,再不管你们这点破事。”
沈鸢点头:“速去速回。”
唐沁红袍一转,香气随风散入廊道,眨眼便没入天光之中。
沈鸢收回视线,吩咐姚诗诗:“楼中事务按昨日节奏,不必打扰上头。你去盯一下西厢账目,听说香料出了点问题。”
“是。”姚诗诗应声离去。
沈鸢则转入内院,片刻后在文案前坐定,批阅今晨送来的几封密札,多是药膳局人手调动与城防布署的外围消息。
屋内钟漏滴答,日光斜洒。她正批阅第三封信,忽有疾足声至,一名玄衣署副属快步入内,气息未稳,脸色凝重:
“掌事,大事不好!”
沈鸢放下笔,抬眼:“讲。”
“李铭的人在城郊击杀我署一名暗线,有目击者称——他们追出城,是因为那人误伤了一位雪东来的女商人。”
沈鸢身子一顿,脸色倏变:“谁?”
副属低声:“好像是……姓林,说是为太子办事的。不知生死,只知现场血迹遍地。我们若得罪了太子这边,恐怕麻烦大了。”
沈鸢身形轻晃,脑中瞬间掠过无数念头,指尖紧扣椅背。
“掌事你……”姚诗诗见状急步而来,扶住她,对那副属道,“慢些说,别吓到人。”
沈鸢强自镇定:“备马,我去一趟城郊。”
“你亲自去?”
“快!”语声已然焦灼。
她正要动身,忽听窗外鸽哨一声破空,一只黑羽鸽扑翅而落。沈鸢飞快接过,展开信笺,只见寥寥数语:
“林雪飞受伤,危。速来城东青溪居。”
她瞳孔骤缩,脸色煞白,整个人僵在原地。
姚诗诗急道:“我陪你——”
沈鸢闭眼定神,语声清冷:“不行,太多人目标太大。”
她快步回房,拉开锦匣,取出银色面具覆面,再度踏出门时,玄衣如影,消失于晨光之间。
朱门之外,阳光洒落,廊下微雪尚未融尽,腊梅香浅。
她的身影,已没入城东巷口。
直奔青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