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风雪夜寒,京城静寂如息。
凝香楼大门轻响一声,缓缓阖上。
沈鸢扶着唐沁自正堂而入,一路穿过竹廊与回影,步履未乱,眉心却隐着一丝凝重。她换下白日玄衣署的制服,此刻披着一件玄青色长披风,内衬绣梅暗纹的细衣,乌发如云高束,未簪花钗,仅以素绳缠绕,映着楼内红灯,显出一派幽静肃然。
唐沁半倚在椅子上,面色发白,嘴唇却紧紧抿着,不肯显出半分痛色。她左臂缠着临时包扎的布带,鲜红已浸透,步履微顿时,低声却带火气地说:
“你就这么让她在外头?若李铭的人再追来,她怎么办?”
沈鸢停步看她,未答。只一手将她轻托得更稳些,顺势扶她进了三楼西厢。那里灯火柔和,暖炉烧得正旺,一张软塌旁铺着猩红绣鹤的氍毹。
“坐。”她淡声。
唐沁却紧盯她的眼,眼神有些玩味:“你在想什么?”
沈鸢低头替她除下外袍,动作轻柔。手指拂过她肩头微颤处,轻声答道:
“李铭今日方才试探我。他不确定要找的东西在我手里,这一箭,是用来敲山震虎。短期之内,他不会再出手。”
唐沁抬眸,眼角汗湿:“敲山震虎?还是试她在你心里,有多重?”
沈鸢神色未变,却微微一滞。她低头,转身自角落的木匣中取出一瓶药膏,语气平静道:
“左臂还疼吗?还有力气拿我打趣?”
唐沁勾起嘴角:“疼是疼……可不像你,一到紧要关头,就把什么情绪都收得干干净净。”
她说着咧了咧嘴,手臂牵动伤口,嘶地一声倒吸冷气。
沈鸢叹了口气,坐回她身侧。灯下,她眉眼极静,带着温柔却疏离的气息。她将药膏拧开,取出淡青色膏体,轻轻抹在唐沁伤处,低声道:
“先把药上了。这伤不轻,若感染,便是大事。”
唐沁望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那张脸,眉眼如旧,观之依然让人心颤,却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与明亮,多了几分不动声色的防备与坚韧。她轻声问:
“你到底手上有什么?李铭竟会亲自试探你,还要冒着暴露人手的风险?”
沈鸢没有立刻回答,只手指一顿,又继续替她包扎。
片刻后,才淡声道:“些对他不利的旧物罢了。”
“旧物?”唐沁蹙眉,“生死攸关?”
沈鸢未语,只目光略沉,手法依旧稳妥。
唐沁目光复杂,坐正身子:“你不说我也不问,但我给你个建议。此物若真关键,不如交给王赡去搏李铭——他是朝中人,你不是。”
沈鸢将最后一圈绷带系紧,收回手。她慢慢起身走到窗前,指尖拂过窗棂上淡霜,冷光映面:“王赡虽帮过我,但他一向见风使舵,喜权惜命。若他与李铭暗中勾连,这东西落他手里,便是我死期。”
唐沁一愣:“你这是把烫手山芋当传家宝抱着?”
“所以我才不承认那物在我手上。”沈鸢转头看她,语气平静,“只要李铭找不到,就不会妄动。拖得久了,他总会转去别的怀疑对象。”
唐沁凝视着她,忽而哼了一声:“你这人啊,从十年前就是这副模样——太能忍,迟早憋出病来。”
沈鸢眼底闪过一抹黯然,却未接这句。她转回榻前,将毛巾递给她:“歇一歇吧。你有余力……若能去看她一眼,我放心些。”
唐沁一挑眉:“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还惦记她?”
沈鸢低头,眉目如烟:“她初入京局,人生地不熟,恐怕并不如你想的那般从容。”
唐沁却摇头:“我看她……左右逢源得很。你不是说她宫宴上发言不卑不亢,连太子都留意了她。”
沈鸢静静听着,指间摩挲着茶盏的边沿。那是一只描金小盏,青瓷温润。她望着盏中倒映出的灯火,声音低缓:
“是啊。她已经变了。少年时总冲动,总让人想要护着。现在……稳重得很,也不再需要我在身边了。”
她语气淡然,像是在谈论旧人,又像是在向自己解释什么。
唐沁目光一动:“可我上次与她吃饭,感觉她对你,情意很深。”
沈鸢沉默了许久,才道:“她对我的那些情感……多半是对过去那个少年沈鸢的留恋。但那个沈鸢,早已死了。”
“你怎知?”唐沁盯着她。
沈鸢垂眸:“她不了解现在的我。若真看清了……可能,也只剩下旧友之情了。”
屋内寂静一瞬,只余炉火轻响,木柴噼啪作响,似回应这难以言说的沉默。
窗外雪更密了,夜愈深,风声带着楼下远远传来的街鼓,宛如命运的回音,遥遥撞入人心。
一日前,城郊幽兰亭。
初冬日头浅淡,亭中陈设素雅,一炉香静燃,清兰香气溢满四周。沈鸢着玄衣署掌事之装,面上覆着银色面具,眉眼虽隐,却自带几分压迫。
“这名少年,名叫姜枕,今年十一岁。”她看向对面跪坐的几名黑衣署属,语声清冷,“住在京郊崔柳村,由你们三人分批昼夜守护。三日内,不许靠近其家人,重点防范外来探查与街坊异动。”
“属下遵命。”一人应声,却忍不住低声问:“大人,此人是何背景?姓姜,是皇家人吗?为何王赡大人亲自下令,令我们如此布防?”
沈鸢微微蹙眉,未答话。却有一人从旁接口,是她属下之中年纪最轻的那位青年,叫阿聿,面目俊秀,眼神清澈。他轻笑着开口:“苏瑟大人一贯心细如发,必是有深意。”
众人未再言语,沈鸢将视线重新投向几人:“此事不得外传。若有人追问,便说是肃清京郊流匪,不许提及少年之事。”
“是。”
见众人离开,阿聿从怀中抽出一包纸包,笑意温和地奉上:“昨日从京西玉林巷过,得一支香料,是从南延传来的‘金桂檀’,香气温润,适合女子入夜调息。若苏大人不弃,可试试如何。”
沈鸢微微偏头看他一眼,唇角几不可察地冷淡弯起:“南延之物香则香矣,未必适我。且眼下要务缠身,倒不及你多费心在姜枕守卫一事上。”
正要遣散之际,一名署中信使匆匆而来,低声于沈鸢耳畔言了几句。阿聿脸色微沉,立在一旁,眼底不快几乎掩饰不住。
沈鸢垂下眼睫,沉吟一瞬,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
几人退下,阿聿却未动:“大人,是李大人又来了吗?”
沈鸢微顿,道:“你不该问这些。”
阿聿语声稍急:“属下只是担心您……近期他总频频来访,属下虽不敢妄言,但也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何用意?”
沈鸢的眼神清冷望向他,语调平静:“无论何意,都与你无关。”
阿聿面色微变,欲言又止,最终低头行礼,退入回廊之中。
幽兰亭后院,李铭踏雪而来。锦袍不染尘,面容俊朗如旧,只是眼神比往年更深寒些,宛如一潭静水之下的暗礁。
沈鸢早在亭中候他。李铭落座,也不寒暄,径直开口:“想得如何?”
沈鸢端起茶盏,眉目波澜不惊:“我从不信你真会留下什么把柄,自然也不曾刻意保存。你一问再问,徒增疑心罢了。”
李铭闻言冷笑:“你这张嘴,一如既往地口不应心。眼高于顶,自以为拎得清,却总是藏着掖着,太累了不累?”
沈鸢不接,只轻声呷了一口茶。
李铭俯身,语声微低,却句句钉心:“我查过了。那东西就在你手里。”
沈鸢握杯的手一滞,却仍不言。
“还记得刚成婚那年,你说起连港镇的旧人,一副心念念的模样。我起初以为不过是你装腔,后来才发现,你居然还是想为她铺路——把她送来京城。”
他一字一顿道:“林雪飞,是吧?”
沈鸢垂眸。
李铭盯着她神色:“太子宴那夜,她一出现你便神情不同。我本不确定……可前两日的试探,已让真相昭然。”
“先是十几年前的林墨,再是如今的林雪飞......你对这些个旧友是不是有点太在意了,沈鸢。你总是在意这些毫无意义的
东西。”
沈鸢缓缓抬头,神色平静:“你想干什么?”
李铭唇角勾起,笑意冰冷:“你在王赡羽翼之下,我动不得。但她呢?她算什么?连港镇来的商户女儿,一个棋子罢了。”
沈鸢面无表情:“你不敢。”
“我不敢?”李铭轻笑,起身走近她,冷声道:“她不过是太子安排接个商路,你以为他真在乎她?你太天真了。我们这位太子,连他父皇当年钦定的宰辅身边人都敢砍断了手脚。你猜,他会为一个雪国边陲的女商人在意几分?”
沈鸢紧握的手轻颤:“你变了。”
“是你不肯变。”李铭语气讥诮,“当年你父亲入狱,你仍念着那些高义忠直,如今你站在这幽兰亭里,还是这副假模假样的清正模样。你以为撑得久,就能不染泥水?”
“你这样的活法,最傻。”李铭冷哼。
沈鸢缓缓起身,直视他的眼:“那就由你笑我。你想找的东西,我没有。林雪飞是谁,也与我无关。我如今,谁也不在意。”
李铭面色一沉,衣袍一拂,转身而去。
亭中一片寂静。炉中香灰将尽,窗外寒风乍起。
沈鸢望着李铭离开的方向,久久不动。她的心,像被针锥缓慢碾过,痛,却不敢显露一丝裂缝。
片刻后,她坐回石案前,展开纸笺,提笔欲书,却一笔未落,便又停住。
她想起林雪飞跟她说了许多的那个夜晚,想起她走入雪中的背影。
她抬起头,眼中浮出罕有的慌乱与迟疑。
她太清楚,自己不能再靠近。
但她也太清楚,若林雪飞出事,她将无法原谅自己。
“阿虎说她身边有郝青岚……”她轻声自语,语气恍惚,“她不是当年那个容易受伤的孩子了……”
她起身,翻出暗格中一只黑羽信鸽,取出密笺,在纸上写下数行:
“唐沁:
局势不稳。小心林雪飞身边暗伏之敌。务请转告。
——苏瑟”
她唤来信使,将信鸽放飞。
但那鸽子刚飞离数丈,再亭中人看不见的地方,便突然“嗖”地一声——空中黑影一闪,羽鸽陡然一震,跌落残雪之中。
远处屋檐,一道暗影悄无声息隐没在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