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京朝阳初升,风扫街尘,三人一早便出了青溪居。
林雪飞换了一身干练装束,月白窄袖衣衫、墨青比甲,头发高高束起,只以那根已经摸得愈发光滑的木簪稳稳插住。她步履
从容,神情平和,唯眉目间隐着些久违的清爽之意。
阿虎背着包裹,蹦跳着在前头带路,不时回头望金生:“快点儿,你不是说你家以前在马场干过吗?别待会儿到了装不认识啊。”
金生低头,脸一红,讷讷道:“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爹以前是西郊马场的掌槽,后来伤了腿就没再干。马我看得还行,
就是……那边买卖不太讲理,不熟人,容易吃亏。”
街巷渐醒,远处传来青衣小贩叫卖热豆花的声音,街角几户人家开门洒扫,炊烟袅袅升起。阳光透过楼檐斜斜洒下,照得三人影子拉得老长。
阿虎转头看林雪飞:“贵人,那我们商队怎么没在京里留几匹马呢?这不是每次出门都要雇吗?”
林雪飞淡淡一笑:“京里本就用马机会不多。商队马匹本就有限,最近线路多、任务重,估摸是都被你郝姐调回连港镇了。
偶尔临时用,不如雇马划算。等京局站稳,再考虑置些好马也不迟。”
阿虎听罢点头,忽又凑近金生:“那你不是说你家以前在马场,那你有没有门路能买到便宜的马?”
金生微怔,抬眼看林雪飞,小声道:“那边的马都养得结实,适合跑远路,但价格不好谈。不过……我还认识些旧人,若是商队真要买,我可以去讲讲价。”
林雪飞看着这少年低眉顺眼的模样,忽然生出些兴趣。——她记起这孩子是郝青岚新招的,一直跟着阿虎打下手,自己却没仔细打量过。今日一看,虽腼腆,却有心有胆,料想也不是吃闲饭之辈。
她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好啊,你替我去问问,看看能不能拿到三匹跑得稳的好马,不求价低,但求脚力实在。”
金生眼睛一亮,重重点头:“我一定去试!”
阿虎兴奋道:“我也要一起去,正好我想看看金生呆过的马场长什么样!”
林雪飞轻笑,点头应下。
他们走到街角,忽见对面街道上,一队穿黑甲的兵士缓缓而过,腰悬弯刀,步伐整齐。为首者佩有李铭府邸的印纹。
阿虎下意识低声咕哝:“又是李铭的人,真晦气。”
林雪飞目光微敛,望着那队兵士的背影,淡声道:“没事。当初你说的那位漂亮的沈姐姐也说过,只要不靠近他们,就没事。”
她语气平静,却眼中微有警惕之意。
三人步出东门,天光已亮,晨雾未散。马场坐落于东郊草地上,空地宽阔,泥地尚湿,地面斑驳。数十匹马拴在围栏边,有人提水喂草,也有外客在一旁讨价还价。
马粪味与干草味混合着清晨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林雪飞略微皱了皱眉,这味儿熏上个一时半刻还行,若一直呆着可着实受不了。
金生神色一变,走上前,轻轻摸了摸一匹栗马的脖颈,又捏起它的一撮鬃毛嗅了嗅:“这匹鬃毛软亮,没用过药,后腿肌腱紧实,适合爬坡;这匹性子烈了些,不适合新手;那匹眼珠澄亮,齿黄不过五年,跑得动。”
他说话时眼神专注,动作娴熟,连马场中几个老汉都投来几分赞许的目光。
林雪飞站在一旁,听他侃侃而谈,颇觉惊喜,便从中挑了三匹:一匹通体栗红,肌肉紧致;一匹花斑马骨架宽厚;还有一匹毛色温润的黑马,体态安稳。她唤来马场主人,问了租价,果然如金生所说,相差无几,只是这京城的租价,比连港镇要便宜许多。林雪飞想,多半是因为京城近郊更多马场,供应的量更多,带来的价格更加亲民。
三匹马租下后,林雪飞亲自又教了一遍金生如何握缰、上马、控鞍,又让阿虎先牵着走一圈再试快跑。看他们都有些基本功
在,一问阿虎也说之前父亲还在时家中也有马,后来生病为了治病才卖了。不禁感叹京城的子弟,即便是家中贫穷,也比连
港镇那种更偏远的地方的玩耍之物要更多。
阳光破雾而出,三匹马踩着清晨湿润的泥地,马蹄声清脆有力。林雪飞骑着栗红马一马当先,衣袂猎猎,手握缰绳,马鞭贴在腿侧。
风声拂面,寒意中带着一丝野气,她闭上眼,思绪不觉飘回十年前——连港镇外,白雪皑皑,她骑着林墨那匹烈马——旭日,死死抓着马鞍不敢松手。
那是她第一次骑马,也是第一次真正体会“奔跑”的滋味。
林墨站在边上看她,笑着鼓励:“别怕,旭日会看你能不能镇住它,熟了很听话的,你别靠马鞍,用脚夹紧马腹,掌控缰绳。”
那时她为了不被甩下马去,手冻得发红,脸上却满是倔强。
那一日之后,她心里种下一个执念:她要有自己的马,要奔跑在自己的路上。
后来连港镇出事,父亲病逝,母亲听说她要出去走商路谋生,为了她掏出了攒了数年的银钱,买下那匹通体雪白、蹄声轻捷的母马。她给它取名“追风”。
追风陪她走过最孤独的几年,陪她驮药材、度暗夜、越险途。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温热。
身后传来阿虎的欢笑:“金生你别飘了,夹紧啊马腹!”
“我我我……这马跑得太快!”金生惊呼。
林雪飞嘴角含笑,勒马回头,看着那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追来,眼中笑意浮现。
她心中忽然很安静。
京局虽局势未明,但这短暂的雪野骑行,是难得的自由——像她年少时一样,有风、有马、有伙伴。
林雪飞策马扬鞭,一声长啸,雪野在前,风声如鼓。
午后的凝河下游,水面宽阔,冰雪初融,浮着些尚未化尽的白絮。几匹马低头饮水,马鬃在风中微颤,映出一派短暂的宁静。
林雪飞坐在岸边的青石上,手中捧着水壶,眸光在水面上游走。阿虎一边喂马,一边嚷着说要回头写个《骑马京郊游记》,
金生则蹲在她一侧,默默擦拭马鞍,耳根仍微红。
“贵人。”金生跟着阿虎叫林雪飞,低声道,“这河边挺安静的,以后马场谈好了,我们有了自己的马,可以常来这里跑它们。”
林雪飞笑而未言,抬头正要应声,却猛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惊乱的蹄声与兵器交错的杂响。
“快闪!”她看见黑衣人的袍角闪出,心中悔意瞬间闪过,电光火石之间,她低喝一声,几乎同时,一道人影从坡上冲下,黑衣斗篷,手持弩箭,毫无预警地朝他们连射!
阿虎惊叫出声,金生一时怔住,林雪飞反应极快,一把将两人拽进河岸下的斜坡,三人扑通一声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
“憋住气,别动!”林雪飞压低声音,贴着岸边草根藏身。冷意如刀,腰间湿透,汗意未退,寒意倒涌上来。
岸上传来刀剑交击之声,嘈杂之中,有人低喝:“拿下他!”
林雪飞缓缓探出头,只见那黑衣人正与两名李铭府的兵士激斗,招式狠厉,弩箭再度上弦。黑衣人肩膀已中一剑,鲜血滴落,步步退至河边。
她心生不妙,正要带阿虎与金生沿岸潜逃,忽听“扑通”一声,金生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深水中。
“金生!”阿虎低呼。
林雪飞神色微变,当即冲进水中,手脚并用地划向金生。她自小江边长大,水性极佳,几下便将他拖上岸边,金生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却还在努力挣扎。
她刚欲安抚,却听得又是一声落水的声音。
黑衣人竟也坠入河中!
水面一阵翻涌,林雪飞神色骤变,本想躲避,但尚未来得及动作,只见那人湿透的斗篷下弩箭已张,一道寒光直指而来!
“唰——”
箭锋破水而至,林雪飞侧身已迟,寒意自左腰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撕裂神经,令她整个人瞬间失控。
她再度跌入水中,冰水冲刷着伤口,剧痛几乎将她灵魂抽空,意识一阵阵模糊。
“贵人!”阿虎嘶吼。
“救命啊!贵人落水了!”金生在岸边焦急大叫,拉着那两个兵士不住恳求。兵士一时间不敢入水,只在岸边焦躁踱步、彷徨观望。
河水涌动,林雪飞在水中翻滚。她已几乎无法动弹,寒冷如毒药蚕食血肉,胸口似压了千斤巨石。
忽然,她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那时父亲林小文因跟着林堤“筹粮不力”含冤而死,家中一夕巨变,母亲疯癫,不再温和,而是每日冷言厉语、设限苛责,几乎将她当作丈夫的替身来驱使。
她十四岁那年冬天,曾站在青龙江支流岸边,望着翻腾的水流,一步步走入河心。
冰冷的水灌入鼻腔,耳中嗡鸣,她闭眼等待死亡降临。
可在最后一刻,胸中猛然窜起一股强烈的、几乎撕裂胸膛的求生欲——
“不能死。”
她扑腾着挣扎上岸,浑身发抖地伏倒在地,嘴里只剩“我要活”的呢喃。
那一日,她去母亲那里讨来银两,买下追风,踏上离开连港镇的路,独自踏入银雪镇,后又游走于各地商道,拼命活成一个不会再被人掌控的自己。
而如今,十年过去,她竟又在水中重演当年。
腰侧的伤口仍在流血,河水发白,林雪飞手脚已麻,意志却再次被唤醒。
“我不能死。”
她的指尖摸到一块腐朽的木板,不知是从雪京哪座民宅漂来,她咬牙扑上去,手指死死扣住浮木,任凭水流冲刷。
一寸寸地,她用手拨水,像野兽般挣扎着往岸边靠近。耳边是阿虎与金生的呼喊,视线已模糊,却仍死命撑着。
终于,她抓到岸边草根,身体半挂上去——
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终于脱力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