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阳光薄淡,雪京街头尚存湿痕。
马车行至青溪居门前尚未停稳,车厢中已传来一声闷响。
“呕——”
郝青岚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急忙掀帘,只见林雪飞半倚着车壁,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满是冷汗,嘴唇泛白,竟已将午宴之酒尽数吐出,胃中只剩苦水翻涌。
“阿虎,快扶她下车!”郝青岚一声低喝。
阿虎几步奔上来,小心翼翼地将人搀下马车,一边唠唠叨叨:“贵人不是说就几杯吗?怎么吐成这样……这酒得多烈啊!”
林雪飞几乎是被半拖着进门,鞋履踢踏间留下断续呕吐之声。冯仲与秦石从院中出来,见此情形皆是一愣,连田昊都收起了手中磨着的刀,惊诧地望过来。
“这是……醉成什么样了?”秦石低声问。
“快去烧水,把卧房暖炉加上。”郝青岚吩咐完,又低声斥阿虎:“去,拿桶接水,再拿换洗衣裳来,别杵着。”
阿虎应了一声,转身快跑。
屋内,林雪飞软倒在床,脸上滚着热汗,手脚冰冷,浑身酒气翻腾不散。郝青岚一边解她外袍,一边将温水帕子敷上额角,口中仍轻声道:“你倒是倔……就知道强撑。”
好在只是外袍被沾污了,她扒下来扔到一旁,又清理干净了地板和床边,半个时辰后,抬起头来才看到林雪飞安稳睡了。
出了屋门,魏烛早已靠着门框等着。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纸卷,见郝青岚出来,立即招手:“别忙了,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郝青岚将门掩好,走过去:“什么事?”
魏烛晃了晃手中的信件:“东海那边来的飞鸽传书,陆重山发的。本来想着回来给林掌事看,结果你看她醉成那样,我就先收书房了。”
“内容呢?”
“我只看了个头。”魏烛耸肩,“写得挺急,说是救了个人,让掌事决策呢。”
郝青岚皱眉:“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本来也没料她会醉成这样啊。”魏烛苦笑,摊手,“说真的,上次我也是在蒲连酒席上倒的,喝得连门都找不着。今儿原该提醒她一句,可我真是给忘了。”
“你是忘了,还是故意的?”郝青岚冷冷地盯住他。
魏烛被看得一僵,连忙摆手:“哎哎哎,你别扣我帽子。我真没那心思。再说了,林掌事平时喝酒也不是第一次,谁知道蒲连选这么烈的酒啊。”
郝青岚咬牙:“你就不能先让她多吃点垫垫?她早上就喝了粥。”
“我哪儿知道她空腹啊……”魏烛摸了摸鼻子,“行了行了,算我疏忽,下回注意点。”
“下回?”郝青岚冷哼一声,“你再敢有下回,我让你跟她一块吐。”
魏烛连连点头:“是是是,我马上去煮醒酒汤。”
正说着,阿虎端着一碗热姜汤进来,小声问:“郝姐姐,贵人怎么样了?”
“还在睡。”郝青岚接过姜汤,回头吩咐魏烛,“水也烧上,再煮碗粥,我晚些喂她。”
魏烛点头快走。
阿虎没走,站在门边犹豫了一下,道:“那个……我想问问,贵人跟蒲爷聊得咋样?”
郝青岚挑眉:“你想知道?”
“我也不是打听八卦。”阿虎挠头,认真道,“就是我们在楼下的时候,听蒲家的下人说,他新开的药铺兼作坊这两天就建成了,第一批从大元运来的药材也快到了。是不是得提醒贵人准备了?”
郝青岚点了点头,又轻声叹道:“你说得没错。可你也看到了,事事都要她操心,她一人扛着,谁不累?”
阿虎小声道:“所以我才觉得,郝姐姐你是真心对贵人好的。”
郝青岚一怔,望着眼前这个少年。
阿虎笑着说:“我来商队不久,见过不少人,心里也明白,谁是把我当人用,谁是把我当货使。贵人是会讲道理、会教我怎么变厉害的人,她不光是带我干活,她是真心想让我成长起来。”
郝青岚沉默片刻,微微一笑:“你说得没错。她确实是那样的人。”
她低声补了一句,像是在跟自己说:“这也是……我跟着她的理由。”
阿虎瞪大眼:“我就知道郝姐姐是打心眼儿佩服她!”
郝青岚轻敲了他脑门一下:“少来,快去帮我生火。”
“得令!”
少年欢快地跑开了,带起一阵热气腾腾的烟火气。
青溪居夜色初临,门前旧雪融水渐化,屋檐下油灯摇曳如豆。郝青岚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掩的房门,心头一动。
——在她看来,屋里睡的那人不止是掌事,更是所有人所仰望的“心”。只要那盏灯还亮着,他们就有方向。
天光初透,雪京的晨雾尚未散尽,青溪居外檐上垂着未融的冰凌,屋内却已悄悄热了起来。
林雪飞从昏沉的醉意中醒来,睫毛微颤,额角还残着细汗。她睁开眼时天色尚早,屋内炉火微亮,香薰炉中仍残着些昨日未
尽的沉香,淡淡的药木气息混着残酒之气浮荡鼻尖。
她怔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正枕在一只薄枕上,裹着厚被,唇干舌燥,腹中却饿得咕咕直响。
一夜大醉,此刻酒劲未退,喉中仍泛着微酸,四肢却比前日更轻松些。她倚坐在床头,轻揉额角,自嘲地笑了笑:“竟然喝得这么醉,真是不中用了。”
她起身披衣,手一探,却发现裳下另搭了一层软厚的夹袍,色泽素净,明显不是她昨日所穿。床尾处放着洗净的衣衫,折得极齐,似乎是郝青岚夜里替她换的。
窗外,天色微亮,屋檐垂雪。门口偶有脚步声传来,隐隐还夹着一声压低的笑。
林雪飞推门而出,只见堂前一众商队子弟正蹲在院子边缘擦马鞍,或搓火盆取暖,说话都压着声,气氛松散却不怠慢。
她穿着月白长衫,外罩浅青比甲,头发未束,仅以一根乌木簪简单绾住,眉目间虽还残着些醉后的疲惫,却气色比昨日已然好转。
几个子弟一见她出来,立刻站起行礼,连忙道:“掌事醒了!这就去热早饭。”
“锅里早炖上鸡汤呢,正好!”另一个奔去厨房。
不多时,便端上一盏温热的参鸡汤,配了几样小菜和软米饭。
林雪飞坐于堂前矮榻,微侧身挽袖,捧碗而食。热汤入口,暖意自喉咙一路直达胃腑,整个人顿时舒展开来。
耳边商队众人吵吵嚷嚷,谁说谁在院后滑了跤,谁抢了火炉的位置,还有谁昨夜又打呼噜被踢下炕。她听得出神,不觉嘴角带笑。
——京局交际终于告一段落。虽余波未平,至少不用再强打精神应对那些虚实难辨的场子。
雪后的青溪居静谧安然,风吹松枝,滴雪如泪。
她吃得半饱,正倚着榻背喝汤,忽见院角两个少年鬼鬼祟祟地躲在木柱后,一会儿打闹,一会儿偷看她。
是阿虎和金生。
林雪飞放下碗筷,唤道:“阿虎!”
阿虎一跃而起,把还在躲的金生硬生生拉出来:“贵人!”
“郝青岚和魏烛呢?”
“郝姐姐昨晚收拾您收拾到后半夜,这会儿估摸着还在补觉。”阿虎道,“魏哥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城西打听兵器铺的事情。”
林雪飞点点头,心里倒是觉得魏烛还算细致——京局虽难明朗,手底兵器总得先筹办妥帖。
她正要起身伸展伸展筋骨,阿虎忽然一拍额头:“哎呀,昨晚郝姐姐交代我说,要是您醒得早,让您看看陆将军昨夜送来的飞鸽传书,就在您屋里书桌上。”
林雪飞闻言即刻转回房中。
屋内炉火尚温,书案上放着一卷已干封泥的飞鸽简。她拆开一读,是陆重山近日的情报——
“连港三铺账目平稳,商路通行无阻;近日青龙江上救了一名落水的东海人,身上带了三盒药膏,自称止血奇效,售价高昂。实试了下,效果尚可。东海人说暂时无法批量卖,因此我着人先买下来了暂作存放,候掌事判断。”
林雪飞沉吟片刻,回信寥寥数句:
“处理得当,药膏可送雪京新铺检测成分。看是否有奇效,或许可在雪国拓展销路。”
写罢信,她起身推窗。
窗外雪光未融,晨光穿过院墙斜洒而来,映在青石铺地上,暖黄与雪白交织成静谧一幕。
她倚窗站了一会儿,忽觉身体发僵。自从入雪京之后,凡事太紧绷,倒是好久没有活动过筋骨了。
片刻后,她步出院门,对着还蹲在马棚边打水的阿虎喊道:“走,去城中马厩挑两匹好马,去城外跑一圈。”
阿虎愣了愣,随即惊喜地答:“跑马?真的?!”
林雪飞轻点头,朝一旁偷偷偷看的金生扫了一眼:“把他也带上。”
金生连连摆手,脸都红了。阿虎揽着他肩膀哈哈大笑:“贵人喊你跑马,快走啦!”
金生支支吾吾地看着林雪飞,小声道:“可、可是我不太会骑……”
林雪飞嘴角一弯:“就当散步。”
金生低头应了。
临走前,阿虎却又小声问:“那个……上次沈姐姐说,要让郝姐姐时时跟着您,说……最近城中危险。”
林雪飞目光一动,摆摆手:“那事儿,过去了。”
她朝两个少年伸出手:“走吧,今日阳光正好,带你们看看雪京城外的冬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