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青溪居灯火渐歇,寒意深重,街巷俱寂。
阿虎临近亥时才从鹿鸣斋回来,鼻尖还泛着寒气,衣角沾着些未融的雪痕。他说是与掌柜定下了二楼朝南的临窗雅间,窗边
挂着檀木雕花帘,视野极佳,阳光能透过窗棂斜落案几。他还特地让厨子推荐了几样招牌菜——炖牛肋、山笋豆腐、松仁芋
糕、红油鸡片,又添了两道清淡的,怕林掌事胃口不稳。
回来后与林雪飞一一核对,他说话时眉飞色舞,像个得了赏识的小将军,林雪飞却只是略略点头,道了句“挺好”,阿虎便心满意足地去了后院洗脚睡觉。
郝青岚则巡了一圈青溪居四周,沉默地在围墙与门柱之间设下牵绳警铃,动作干净利落,未惊动任何人。回到屋中,她摘下手套,捻着铃绳试了试响动,又与冯仲、秦石安排了夜间轮班。两位老兵说年纪大了不需多睡,便主动请缨,林雪飞也未推辞,只淡声嘱咐一句:“有事不用请示,保命要紧。”
夜深后,青溪居灯火尽熄,只有门边油灯在风中摇曳一线黄光。
林雪飞虽昨日小憩一夜,但连日奔波劳心,疲惫仍未散尽。躺在榻上,她闭着眼睛翻来覆去,脑中却止不住地演练明日局面——从蒲连性格、魏烛行事,到鹿鸣斋的布局与意图。
思绪翻涌间,她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
翌日醒来,天已大亮。
冬阳初升,雪京上空竟难得清朗。屋外积雪消融,街道边水迹斑驳,偶有几只喜鹊落在屋脊,啄着冰雪。
林雪飞披衣起身,略洗梳理后便坐于案前查看账册。济雪堂的款项已到账,龙涎香一并结清。她提笔将数字写入册中,又翻开另一页,细细核算着这几日在京开销,眉心微蹙。
银子尚充裕,但不宜再多铺张。如今这城里人情翻覆,一个不慎便是人财两空。
将近午时,林雪飞唤来郝青岚与阿虎。
郝青岚已雇好马车,颜色沉稳,车厢干净宽敞,还特意在马腹旁挂了铜铃,行走时微微作响,倒也不俗。
她看林雪飞一眼,道:“总归得撑点门面。”
林雪飞颔首未语,率先登车。
车内铺了软垫,炉中还余着微热。
马车在阳光中缓缓行进,车轮碾过未尽的雪泥,发出吱呀的声响。
郝青岚坐在外头赶车,目光警觉地扫着街边行人和屋檐。阿虎则一路在窗边东张西望,时不时探出脑袋,被林雪飞轻轻喝住:“别晃。”
“我这不是怕有人埋伏嘛。”阿虎咕哝着缩了回来。
鹿鸣斋坐落在凝河东岸,依水而建,水榭临窗,白墙灰瓦,窗棂半开,能见得河上几艘来往小舟轻荡。
掌柜正与一人闲谈,见三人下车,连忙迎上前来。那人也缓缓转身,身形颀长,着月白窄袖长袍,腰束墨带,发用青玉簪束,面容清俊却不失锋芒,正是蒲连。
他笑着上前,眼底藏着一丝锐意:“林掌事,雪京晴日少有,您今日设席邀我前来,倒叫我心情极好。”
林雪飞也笑,客气道:“蒲爷风采不减,京城多有传闻,今日再见,甚是荣幸。”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温和:“早已请掌柜备下了楼上雅间,料想景致应当不错,今日这顿饭,至少不枉雪京之景。”
蒲连回身道谢,在掌柜的引路下,先跟着往楼上走去。
林雪飞回身吩咐:“你们在楼下候着吧。”
郝青岚点头,站在厅侧,阿虎却悄悄朝蒲连背影多看了几眼,仿佛觉出些不同寻常来。
二人前后拾阶而上,步入“映水阁”。
窗明几净,檐角悬有玉铃,窗外凝河碧波荡漾,水上舟船来往,偶有白鸟掠水而过。
入座片刻,蒲连随意扫了案几一眼,语气温温淡淡:“掌柜,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取来,今日兴致不错。”
掌柜闻言应下,不多时便携一壶青釉酒瓶而来,举止恭敬:“这是鹿鸣斋的‘凝春露’,入口柔,后劲烈。”
蒲连接过亲自倒满:“林掌事不设酒,我便斗胆作主了——今日只是闲叙,权作松口润喉。”
“这鹿鸣斋的景我向来很喜欢,”蒲连道,“只是与青云堡比起来,终究少了些天高地阔。”
林雪飞在她身前落座,一边默默看着他倒酒,一边顺着应答道:“各城各色。雪京精巧,东海清澈,青云雄阔。皆有可取。”
蒲连举杯先敬:“第一杯,敬你初入雪京,独挑商路。”
林雪飞不便推辞,只得应了。
此时掌柜推门入内,手上托着第一道菜肴:“炖牛肋——今日刚刚火上炖好的。”
热气腾腾中,酱色浓郁,香气四溢。
“这道菜不错,来先尝一尝。”蒲连让了让身子,示意掌柜放下,不动声色地又给二人满上了酒杯,道,“林掌事初到雪京,便能于宴上独自应变,叫人刮目相看。魏烛与我相识后,经常提起你,道你是雪东数得上的人物。”
“多谢您抬爱,蒲爷更是人中龙凤。”林雪飞执箸取了一块牛肋,笑道,“着实不错,鹿鸣斋的火候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蒲连也取了一块,边嚼边笑:“是了,这炖牛肋,得先猛火封味,再小火慢炖三个时辰才入味。人情往来也该如此,急不得。”
这话半真半虚,像是谈菜,又像是在点什么。
果然,蒲连话锋一转:“第二杯,为上回龙涎香之事,我蒲家理亏,你若不弃,便饮。”
林雪飞暗暗叫苦,没想到一来竟是酒量的挑战,她平日里喝酒甚少,况且早上吃的不多,这会儿腹中已经空空,两杯烈酒下去,感觉胃里火辣辣地疼,但是此时却不能怯场。
林雪飞眼神一动,慢慢放下筷子,举起了酒杯,道:“龙涎香之事多有得罪,多谢蒲爷大人大量,此杯该我敬蒲爷才是,感念蒲爷未念此事,宴席上仍相助与我。”
蒲连微微颔首,一饮而尽,眼中仍是笑意未退。酒杯轻扣桌面:“彼此照应罢了。”
林雪飞为二人满上了杯,淡淡问道:“蒲爷与魏烛,如何结识?这次多亏魏烛牵线,方才能认识您。”
蒲连轻笑:“也是凑巧,他算是帮了我一个忙吧。林掌事既来雪京,总要熟识几位朋友才是
”
林雪飞见蒲连不愿多说,便也没有追问,举杯转了个话题道:“蒲爷此话在理。只是近来身处京中,许多时候却由不得我。”
蒲连轻轻点头,饮了此杯,低声道:“都在江湖中走,谁能不低头呢。龙涎香一事,林掌事也不必多虑,蒲家有人受了托,要打压王铁山。我原不欲多言,但你在宴上的态度,让我觉着你与王大人未必是铁板一块。”
林雪飞提起精神,笑道:“蒲爷慎言。我林雪飞如今手中只有一张牌,若连这都弃了,只怕寸步难行。”
蒲连望着她,目光淡淡:“你若只为王铁山效力,魏烛便不会将你引荐于我。”
两人沉默片刻,蒲连又给两人满上了酒。
掌柜此时又送上第二道菜——山笋豆腐。清淡素雅,正好调和前味。
蒲连笑着转了话题:“林掌事可听说过,我蒲家近年在西林也有些布局?”
林雪飞怔了一下,点点头,笑道:“已经见识过蒲家暗哨。”
蒲连却不以为忤,与林雪飞碰杯:“那是我家一位仆人在数年前设下的暗线。他聪明得很,言语间有些傲气,也有些老气,却一针见血。可惜后来自己走了。”
林雪飞闻言,神色一凛。那特征,似乎让她想起一个熟悉之人。
“那人如今何在?”她试探着问。
蒲连举杯,却摇头:“我那时尚未执掌家中事务,名字未记住。”
林雪飞心中掀起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接下饮尽:“世间聪慧少年虽多,但能入蒲老爷子眼的,却不多。”
蒲连淡笑:“所以我蒲家也想多看看这世间聪明之人。”
他低头夹了块芋糕,又道:“林掌事打算一直在王大人麾下做事?”
林雪飞不语,片刻后缓声:“身在雪国,不能不择其一。只是此刻,我无力自立。”
蒲连盯着她:“那若有朝一日,你有了本钱呢?”
林雪飞慢慢饮下杯中酒:“那时再说。”
二人对视半晌,皆未再言。
酒过三巡,饭也渐饱。蒲连终于开口谈及赤麻之事,道:“关于太子安排的赤麻这趟生意,林掌事怎么看?”
林雪飞心中一凛,终于聊到正事,这事情好在她早有准备,便道:“赤麻一事,蒲爷为主,我林雪飞为铺,全听蒲爷安排。若是需要人手,我的商队可以负责押送。”
蒲连眼角露笑,满上酒杯,道:“近日我已经在京中安置好药铺,可以做赤麻的药性甄别。若是林掌事善于做押运事宜,正好。从北麓山段到京城的押送就交由你了。这个利,可以二八开。”
林雪飞知道是己二、蒲连八,她并不想参与太深,这个也合她的心意,不愿意多做纠缠,便举起杯子,道:“成交。”
重要事情已经谈妥,他们席间话题转至知鹤台旧人、王铁山与太子之争、未来走向,皆是绕中带锋,言外有意。
一杯杯酒沿着喉咙滚下去,凝春露颇有些烈,林雪飞感觉开始有些晕了。
蒲连放下酒杯,起身作揖:“今日承情。林掌事果然个聪明人。身为女子,酒量与酒胆竟然也不让须眉。”
林雪飞也起身还礼,感觉身形略微一晃,她用力定住:“蒲爷亦不凡,雪国商道能有今日,多亏了您这样的中流砥柱。”
临别时,林雪飞神色微晕,步履略晃。
蒲连送她下楼,低声一笑:“若你哪日不愿再替王铁山做事,可来找我。”
林雪飞点头未语。
刚出楼门,郝青岚上前,眉头紧皱:“你喝酒了?”
林雪飞轻声道:“几杯。”
阿虎看她面色泛红、唇色淡白,一脸惊愕:“蒲家那厮灌你酒?”
林雪飞语调平稳:“不是灌,是敬。该喝的。”
郝青岚一手扶住她臂弯,一手支住她后背,低声道:“你这样,若今日真再有人动手……”
林雪飞闭了闭眼:“不会。我在这局中……不是重要人物。估摸着之前只是警告。”
她靠在郝青岚肩上,身形微颤,却仍握紧了拳:“走吧,回青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