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寒风未歇,林雪飞脚下踩着湿雪,微觉湿滑。她站定,抬眼望向唐沁方才指过的那间茶楼,二楼窗扉半掩,内里一片静寂。她眯眼凝望许久,终究未看出什么端倪。
地面那根尚未回收的木箭静静躺在地上。她走过去弯腰捡起,细看箭羽和箭头接口,却并无特别标记,只觉制式颇为寻常,似江湖货,却锋利异常。
“拿回去让秦石看看。”她将箭交给阿虎,“若有印记或材料异常,记下。”
“好。”阿虎双手接过,却又皱眉开口,“贵人,刚刚那位苏姐姐说了,您身边得时时有人陪着。青岚姐马上就到,咱们还是等等她吧。”
林雪飞摇头:“这条街上刚动过手,再在原地埋伏的可能不大。我们往青溪居方向走,说不定半路就能碰上她。”
阿虎面露迟疑,终究拦不住,只得紧紧跟上。
走出不远,林雪飞忽问:“你在这边呆了一整天,有没有听出什么端倪?”
阿虎咧嘴:“我帮凝香楼里一个叫晓兰的小姑娘提了几趟水,顺便套了几句话。她说,一开始是镇元侯府的兵把楼围起来,闹哄哄的,连外头的客人都不敢进。后来从后院跑出个人报信,不多久王大人的兵就来了,双方对峙了一阵,谁都没动手,半个时辰不到就全撤了。”
“王大人?”
“就是王赡大人呗。”阿虎笃定点头。
林雪飞眉梢一动,思绪飞转:王赡的人能这么快赶到,显然凝香楼有人及时通风;而沈鸢若确实与王赡有深层联系,至少在当前局势下,尚有庇护之力。
但——为何李铭亲自围楼?两人究竟在朝堂中博弈了什么?沈鸢……是被卷入其中,还是早就是局中人?
正思索间,远处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
“掌事!”郝青岚提戟疾奔而至,身后一名少年跟得气喘吁吁,正是金生。
“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郝青岚冲上来,神色极为紧张,一边上上下下打量她的身形。
林雪飞轻笑摇头:“无碍。倒是唐沁挡了一箭,伤在左臂,血不少。”
“她为什么要救你?你跟她有来往?”郝青岚眉头锁得更紧,“还有那苏掌事——你刚才说是京中新认识的,可我听起来,不像一般人。”
林雪飞心头微滞,知她是出于担忧,便压下烦躁:“苏掌事是唐沁介绍的,我也才认识不久。唐沁……她人情世故多,交往也杂,我也搞不清她到底什么意思。”
郝青岚撇嘴:“她尽给你介绍些青楼女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林雪飞闻言有些不悦,却没发作,她知青岚心急,却怕她误解沈鸢,她低声道:“没有弄清楚的情况下,不要一竿子打死。”
郝青岚察觉出她语气变冷,顿了顿,垂下眼眸:“我不是说你。我只是担心你。”
林雪飞点头:“我知道。”
几人缓步回程,入夜的街头依旧喧嚣,行商脚夫来往匆匆,炉灶香气混着雪泥气息,格外黏腻。
青溪居外,门扉半掩,院中灯火通明。
冯仲正在劈柴,秦石在内院理账,还有一名林雪飞未曾见过的少年正坐在廊下磨刀。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眼神沉稳,听得动静起身见礼。
郝青岚介绍:“这是方才跟着魏烛出去的一个新探子,叫田昊。是南塘口一带混江湖出来的,少年里数他机灵。”
“魏烛呢?”林雪飞问。
“带着他一起去找王白手了。”秦石在屋里回道,“说要探探口风。”
林雪飞微一点头,心头仍存些隐隐不安。回了屋,一时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
——自己才进京数日,按理未树敌太深。可若今日那箭是冲她来的,背后便绝非寻常势力。
她想起“赤麻”二字。
太子强推,蒲家紧随,而她——偏偏成了连接东海与大元的中间人。
她眼神一冷。
“是不是,踩到了什么人的脚?”
她走到门边,将郝青岚唤进来:“明日我约了见蒲连,安保得加紧,你与我一同去。”
“魏烛肯定也要跟。”
郝青岚点头:“我知道。他是牵线人,又嘴滑,场上能用。”
林雪飞又问:“你说让押货的兄弟回去了,后悔了吗?”
“我那天就后悔了。”郝青岚声音闷闷的,“宴后我就飞鸽子叫他们回来。现在应该快到霜华城,再快两天能到雪京。”
“不用都回来。”林雪飞思忖片刻,“挑两个熟的就够了。其余的先回连港,陆重山那边事多,人手不能空。”
“我明白。”
两人对望一眼,院中雪声未歇,风声在屋檐间徘徊,像是京城的夜也藏着许多说不清的事,正等着一一揭开。
夜色渐深,青溪居内灯火摇曳,映出窗纸上一层温暖晕影。院中寒气愈重,檐角积雪未融,偶有冰块自瓦上脱落,砸在青砖上发出脆响。
魏烛与阿虎先后归来,各带着不同的人与消息。几人一进屋,秦石便被唤了出来,接过阿虎小心背回的木箭细看片刻,摇头说道:
“军中常用式样,箭头包了薄铁,尾羽三重,是北营近两年配发的新式。做工扎实,不像江湖散货。除此之外……并无特殊记号。”
阿虎一脸泄气,抱怨道:“我这一路当宝贝似的藏着,还特地塞到墙脚底下,回来又折回去翻出来,结果就这?”
他说着挠了挠后脑勺,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烦恼。
“也不是没用。”魏烛已坐到桌边,接过热茶抿了一口,低声接话,“至少知道不是胡乱放冷箭的。今日围楼的两拨人马,
一拨兵甲整肃,一拨行迹混杂。从箭头看,像是李铭那边动的手。”
林雪飞立在窗侧,眉头微蹙。她背手踱了一步,语气不动声色:“这一箭若成,怕不只是‘示警’。”
她心底波澜未平,那支箭像是凭空划开了一道冰缝,将她初入雪京的幻觉刺穿——原以为只是商路博弈,现如今,却已踩入更深的暗战泥沼。
“我们下午去了茶楼。”阿虎忽然补充道,“和金生打听了几个铺子,有人说确实看到楼上去了两个黑衣人,一个带着斗篷
的早早离开,一个走得晚,估摸着是留人监着动静。”
林雪飞沉思片刻,望向郝青岚和魏烛,道:“明日我去见蒲连,你们都要打起精神。”
郝青岚“嗯”了一声,面色沉定。
魏烛则端着茶杯,轻轻晃了晃:“我送你过去吧。鹿鸣轩的地我熟。但我不进屋,蒲连大概也是想单独跟你谈。”
郝青岚轻摇头,语带讥诮:“你护得了谁?真打起来,怕你自己都难保。”
“那倒是。”魏烛也不生气,摊手笑道,“我又不是陆重山那块铁疙瘩。不过——我脑子好使。”
“这我不否认。”郝青岚轻声应了,眼神却依旧没什么笑意。
屋内火光微颤,几人一时间都没再开口。窗外风声乍紧,吹得屋门一颤,轻轻“咯哒”一声,像是京城里那些藏在帘后的暗流正撞上夜色,敲响了某个未明的讯号。
“既如此,你就不用跟着去了。”林雪飞和魏烛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你下午不是去见王白手了吗?他说了些什么?”
“哎,我都忘了这茬儿。”魏烛摇头,“那老狐狸嘴上倒是热络得很,恭喜你接了太子一笔‘好活’,说是肥差,还说你人手不够就找他借。”
“肥差?”林雪飞眉尖一挑,语气冷了半分,“我倒觉得,他要么是真傻,要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轻哼了一声,眼神一冷:“我这是两头不讨好,哪门子肥?”
“他手下倒有几个精干的,我看得出来。”魏烛斟酌道,“你要是真想试试王赡那边兵士的身手,也许可以从他那儿借两人来。借人是借口,试探才是真。”
林雪飞点点头:“说得有理。但人情债太贵,没到逼急的时候,不动。”
饭菜热好,屋内顿时香气四溢。几人围坐取暖,老冯炖了一锅雪菜炖肉,香气扑鼻,秦石则舀粥添饭,默不作声地替每人都添了一盏。
食间众人闲谈,气氛倒也松快了几分。金生笑着说起路上遇见的酒馆老板认得阿虎,说是当时送菜时候靠谱的老相识,还硬塞了个糯米饼。
“吃了么?”魏烛打趣。
“当然吃了!”阿虎大义凛然,“都快饿疯了,差点连人家的铜钱也嚼下去。”
众人一笑,屋中多了些烟火气。
饭将散时,林雪飞淡淡开口:“阿虎,明日既然魏烛不进鹿鸣轩,那你跟着我一起,去打点场子吧。”
“没问题!”阿虎一跃而起,眼睛发亮,“我今晚就去鹿鸣轩跟老板打个招呼,保准明儿一早就有位置。”
林雪飞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心中倒是一动。
这孩子——做事机敏不说,还格外上心,跑前跑后从不叫苦,也不贪功邀赏。既愿意出力,又知道分寸,年纪轻轻,却已经隐隐有几分大将之姿。
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暗道:阿虎这人,值得栽培。未来的局面若真大了,只怕还要仰仗他撑起一角。
饭后各自散去,一夜无话。
窗外寒风依旧,但屋中火光温软,雪京的夜,像是掩住了什么,也像是将什么悄然推到了更近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