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天色渐暗,灶上锅盖吱吱作响,热气氤氲里透出大白菜、豆腐和肉片混煮的香气。冯仲与秦石把一大锅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米饭用蒸笼笼得喷香,连带着几碟腌菜,屋子里顿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林雪飞倚着窗侧坐下,手中茶盏尚温,眼神却空落,像是在等待,又像只是暂歇。
门口忽响起一阵杂乱脚步,魏烛率先探头进来,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态,却笑得轻快。他一边拍着肚子,一边喊:“饿死我了,跑了一圈。”
身后跟着两个面生的年轻男子,皆着青布短褂,腰间配着薄刃短刀,身形清瘦、神色警觉,一看便是行路惯了的江湖人。
郝青岚瞥了魏烛一眼,起身吩咐冯仲与秦石摆桌。她手脚利落,语气不重,却自有一股压得住场的从容。
一会儿,几人围坐一桌,饭菜刚上齐,香气正盛,魏烛已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汤,灌进嘴里,又舒出一口热气:“掌事,你怕是没料到——凝香楼出事了。”
林雪飞正夹起一筷子豆腐,手势蓦地一顿。
“李铭派兵围了凝香楼,他自己也去了。”魏烛压低声音,神色也凝了几分,“一进去很久没出来,直到后来,王赡那边的亲兵也到了。”
“王赡?”郝青岚挑眉,放下筷子。
“是。他们带的兵明显不同,盔甲式样杂,举止像江湖客,不像是朝廷编制的府兵。”魏烛缓缓道,手指还扣在碗边,“双方对峙了一阵,没动手。最后李铭出来时脸色很差,几乎铁青。”
林雪飞默默听着,脸色一丝丝沉了下来。
她将筷子放下,语气低却稳:“为什么围楼?查到了什么?”
魏烛摇头:“说是藏了什么东西,但没看到实情。我猜……多半是有人动了他的人或者他的事。”
林雪飞低头喝了口汤,热意顺着喉咙滑下,却觉胃里那点暖意渐渐退了下去。她的手指轻敲着碗沿,每一下都极轻,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她心中倏地浮出沈鸢的身影,戴面具时的沉静,与摘下面具时的目光——她还记得那夜沈鸢宅中月光斜照,她说“十年未忘”,而沈鸢只沉默着不语。
此刻,那句沉默仿佛重新压了上来。
“另外的人呢?”她忽然抬头。
“阿虎和一个我带出去的小探子叫金生——那小子是个老青岭口的马倌出身,机灵着。”魏烛挠挠头,“李铭一撤,王赡的人也走了,我看局势缓下来,阿虎主动请缨,说留下盯一盯,我看他和金生俩人配合还可以,我便让他们留了。我先带这两个新来的回来吃口热的。”
林雪飞点了点头,唇边笑意极淡,却未再动筷子。
屋中气氛缓缓沉下去。几人虽然还在咀嚼,但神色皆带些不安,仿佛空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名状的冷意。
过了片刻,林雪飞轻轻放下碗,站起身道:“魏烛,你和郝青岚今晚把这几日找到的人手理一理,按京中知鹤台的标准,给我一份初步建制。要清楚岗位分工和银两预算,明早之前给我。”
“还有,魏烛。”她目光转向他,“你去摸一摸王白手的口风,看看他对昨儿那场太子宴怎么看。毕竟他也半只脚站在王赡那边。”
魏烛略愣,随即点头:“是。”
郝青岚也应声:“明白。”
林雪飞点头,拂袖离席。
她走得不快,却极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口上。
屋中静默半晌。
魏烛一边扒饭,一边低声道:“她这是怎么了?这事……有那么大影响吗?”
郝青岚看着门口方向,眉头皱得更深,过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道。但她方才那一瞬——像是有点坐不住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林雪飞空着的位子,灯下碗中饭粒未动,菜汤还在冒着热气。
“难道是菜不合胃口?”魏烛挑起一侧眉毛思索道,片刻又放弃了,“我感觉还挺好吃啊。”
林雪飞一出偏厅,院中寒意已起,风从瓦檐间拂过,吹动了几枝尚未扫尽的枯叶,沙沙作响。她的脚步极快,斗篷在身后荡起一道风线,连门都未带上,径直奔向街口。
京城的巷道于她而言仍不算熟悉。一路疾行之间,她竟在东巷口错了方向,绕了两条街才反应过来。此刻天色微暗,街道两侧油灯初上,混着锅灶与泥灰的气息。
她立于一处路口,额头冒着微汗,手搭在膝上稍作喘息。嘴里低声咕哝:“得让郝青岚……再备两匹马才是。”
话音刚落,又想起白日街道拥挤混乱,骑马恐怕也快不到哪去。心中焦躁,却只能继续快步前行。
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香料、果脯、糯米糕的甜味混着炉灰气息扑面而来。她快步穿过人群,眼神始终锁定前方,不肯移开半寸。
终于,在穿过第三条主道后,她望见凝香楼的红色牌匾,像是在雾霭中隐现的灯塔,安静却突兀地立在那里。
她心头一跳,脚步又快了几分。就在她离楼不过数丈之时,忽听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似箭非箭,破风而来。
她还未反应,身侧忽然有人猛地撞来,整个人被拽倒向一侧。
“砰!”她狠狠摔在青石地面上,耳中轰然一响,整个人失去方向感。她只觉后背一阵发麻,额角撞上石沿,火辣辣地疼。
“谁——敢在光天化日下袭我?”
她正挣扎着起身,视线模糊间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倒在不远处——是唐沁。
唐沁靠在街沿下,一只手死死捂着左臂,指缝间血液渗出,染红了袖口。她的气息有些紊乱,眼神却仍坚定地朝林雪飞望来。
在她旁边,一根木箭笔直插在青砖缝中,箭杆颤抖未止,似乎在昭示刚才那一击有多凶险。
“你——你有没有事?”唐沁咬牙问,声音因痛意而微微发颤。
“我……”林雪飞迟疑着,正待答话,一阵急促脚步声从街尾奔来。
“贵人!”阿虎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冲入人群,那少年背着个包袱,身形瘦削,眉眼警觉,正是魏烛带去的行商小探子金生。
“怎么回事?是谁动的手?”阿虎一边护着林雪飞,一边转头扫视四周,脸上的血色已经退得差不多。
街上人流涌动,围观者越来越多,叫喊声、脚步声混杂成一片。
唐沁咬牙起身,强撑着扶住林雪飞:“我看到了那箭——你当时正往前冲,不挡,怕是把你扎穿。”
林雪飞愣住了,心中一阵发紧。她此刻脑中空白,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那一箭划开了一道缝。
就在这时,一道柔白身影如风般破门而出,从凝香楼内飞掠而至。
玄色披风扬起,银面冷光一闪。
是沈鸢,在这里,应该叫苏瑟。
她几乎冲到林雪飞跟前,一把按住她的肩,声音低而急:“你有没有受伤?”
林雪飞怔怔地望着她那张被面具遮住的脸,声音像从心口深处抽出一般:“我没事,我是……听说你这里出事了。”
苏瑟脸色极难看,扭头看向唐沁,压低声音:“看到人了吗?”
唐沁咬紧牙关,抬下巴指向街对面一座茶楼的二楼窗边:“从那儿来的。但人已经不在了。”
苏瑟眼神极冷,唇角紧绷,一字未言,却气息急促,手指也紧了几分。
林雪飞刚欲再问,苏瑟忽地转回头,眼中带着责意与疲惫:“你为什么要来?”
“我……”林雪飞一时语塞,许久才道:“凝香楼出事,我当然要来看你。”
苏瑟眼神一震,面具之下神色无法尽见,但那一瞬,她像是想叹息,又像是在悔恨。
阿虎这时忽然挤进来,咧着嘴道:“原来那天你见的是这位姐姐啊?不是那个头牌姚诗诗。老大你怎么认识这么多漂亮姑娘!”
林雪飞眉头一跳,低喝:“闭嘴!”
苏瑟将周围民众的目光一扫而过,眉头更皱。
她看着林雪飞,轻声却不容置疑地道:“你以后别再来这儿,尤其别再来找我。”
她声音低沉,语气中带着自责,也带着无奈。
顿了顿,她忽又转头问阿虎:“你们掌事身边,有能护她的人吗?”
“有!郝青岚郝姐姐!”阿虎立刻挺直身子,“她很厉害。”
苏瑟点头:“好。你告诉她——近期务必要寸步不离,保护好你们掌事。”
“我记住了!”阿虎拍胸脯应下,随即又脑中一转,扭头和旁边的站着的金生说,“快回去,你去找郝姐姐过来接应咱们”。
金生答应了一声,抬腿就往青溪居方向跑。
林雪飞心思却不在此,她看着苏瑟,张了张口,刚要开口,却被苏瑟看了一眼:“别说了。”
她声音微颤,却有着无法拒绝的坚定。
她转头看向唐沁,声音一转,柔下来:“进去吧,我替你处理伤口。”
唐沁轻轻点头,在转身进门前,回头看了林雪飞一眼,那一眼里,有笑,也有担忧。
苏瑟托着她的袖子,扶她进了凝香楼的大门。
“吱呀”一声,门缓缓阖上,外面喧闹渐息。
林雪飞站在街边,风从披风边灌入,身上渐凉。
她望着那扇被关起的门,心口像被什么缠住,久久无法散去。
她心里也是百转千回,心惊胆战,既有沈鸢对自己那藏不住的关心的喜悦,还有一个更惊人的事情,这个雪京,有人想要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