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飞这一觉睡得极沉。
醒来时,窗外日色已高,阳光穿过客栈屋檐洒落在窗纸上,投下一圈柔暖的光晕。她睁开眼的一刹,脑中竟一片清明,后半夜居然没有再做梦。
仿佛这些日子奔波所积的疲倦与混乱,终于在这一觉里卸下了些。
她侧身起身,披衣下榻,脚踏实地的那一刻,身心前所未有的轻盈。照理这等困顿之后总该头昏目涨,可今晨醒来,她却只觉神清气爽,仿佛连血气都流畅了几分。
她缓步下楼,走入客栈大堂,厅中已有几桌人用饭,皆是陌生面孔。
她点了一碗白粥,配几样常见小菜,静静吃着。四下望去,竟不见阿虎、魏烛与郝青岚的身影。
她挑了挑眉,并未多想。他们三个一个比一个闲不住,昨日事多,今日大概各自出门去了。
粥吃至一半,忽觉胃中暖流升起,一种久违的踏实感慢慢浮上心头。她低头喝尽碗中余汤,起身回了房中。
她自箱底取出一卷皮封册子,摊在案上,拈起笔筒中那支最熟手的狼毫,蘸墨调匀,提笔开写。
纸页泛黄,墨迹欲凝。她先写了今日日期,再提笔缓缓落下。
“庚辰年冬月初十 雪京客栈。”
她写得极慢,一字一划,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仪式感。字迹尚称不上秀雅,但也不再是几年前那般歪歪扭扭的模样。她默默想起沈鸢那手小楷,娟秀得仿佛丝绢绣线,再看自己如今笔下,也总算……能看得过去了。
她停笔片刻,落笔写下:“沈鸢。”
她想了想,提笔写下几句:
“昨天跟她说清楚了,心里反而轻松了很多。喜欢是喜欢,但说出口之后,也就没那么执念了。
她怎么回应,是她的事。我说完了,就已经算放下。
眼下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总被感情牵着走。”
她写完,轻轻吐出一口气,想了半晌,又翻至新页。
“太子想做事、立威,现在是风头最盛的时候,不能正面冲撞。赤麻的事很麻烦,既然是我和蒲家一起扛,就必须先试探蒲
连的态度。魏烛说蒲家不一定是敌人,那我谈的时候得掌握好分寸。”
她在纸上写下“蒲家”二字,往下逐条列出:
1、蒲连看我时有防备,但不像敌人;
2、蒲家内部可能有分歧,有操作空间;
3、说话要留有余地,别逼得太紧;
4、先了解赤麻的利益分成,看他们想要什么。
接着她又写下:“王赡”。
“看上去没实权,像个挂名养老的,但能开济雪堂,肯定不是无意为之。
他跟庆帝、太子两边都走得近,看起来谁都不得罪。
我要摸清他在京城的真正势力,尤其要弄清楚:他是不是在试水药材,还是另有图谋?
如果我站队太子,他会怎么反应?目前情报太少,先放一放。”
思索半晌,她落下“李铭”两个字,只写:
“目前知道的只有两点——
一,他是沈鸢前夫;
二,是庆帝身边的红人。
其他一概不清楚,暂时不动。”
写到此处,纸页已满,她翻至最后几页,写下:
“现在最缺的就是情报,得抓紧把人手和网络搭起来。”
1、郝青岚找的那几个人先见一见,也许能组个新知鹤台;
2、魏烛不可靠,要留一手,阿虎可以安排进去;
3、玄衣署是条路,但不能现在去找沈鸢;
4、唐沁也许能用上,得再了解她到底图什么、怕什么。
写罢这些,她提笔画了一个小圈,墨迹浓重,像个嵌入心头的印子。
她坐在窗边,看着庭前积雪映着冬日薄阳,一只喜鹊从屋檐掠过,留下一道清脆叫声,唤得她心思回转。
到日头将近正中时分,院门终于响了动静。
阿虎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些寒气,脚下却一派轻快。他看见林雪飞坐在窗下研墨,忙快步走来,低声道:“掌事,郝姐姐让我来问您——她那边找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要不要一块儿过去住?在雪京东边,离这里也不算远。”
“哦?”林雪飞放下笔,望着他。
阿虎接着说:“那宅子有五间屋子,她把其中两间空出来给我跟那几个新找的人住了,还有三间,现在正好够咱们。她和魏烛早上就搬过去了,说看您睡得香,没好打扰,这会儿让我来请您去吃午饭。冯哥和秦哥一早去买菜,现在饭也烧上了,您要过去刚好能赶上。”
林雪飞点点头,随口问了句:“客栈一天多少钱还记得吗?”
“七十文一间。”阿虎利落道,“咱们三人一晚就得两百多,还不算茶水洗衣。”
“不错,账算得清。”林雪飞一笑:“咱还是得省。”
她起身,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将几件换洗衣裳与手册文卷打成一个包袱。阿虎早已走上前去,主动接了过去背上。
“结账吧。”林雪飞吩咐一句,一主一仆便出了客栈,往雪京东边而去。
街上人声鼎沸,冬阳偏暖,积雪已化了多半,街道上泛着潮气。
林雪飞跟在阿虎身后,见他发色偏黄,不像是同龄人般乌黑浓密,但是走得很稳当,背上的包袱也不摇不晃,他似乎背上有些痒,伸出手来扯开后领子挠了挠,林雪飞目光不由落在他脖颈后那一片露出的黑色痕迹上,便问:“你这后颈的斑,是以前伤着了?”
阿虎咧嘴一笑:“不是,是一块胎记,从出生就有的,黑黢黢的,挺难看的。我平常都遮着,没想到让您看见了。”
“也没什么难看。”林雪飞淡声说,“只是颜色深了点。”
“那是掌事眼好。”阿虎挠挠头,语气倒颇为坦然,“我小时候老被人笑,说我像是被烧过一块皮。不过我娘说,那是‘虎胎印’,好养活、命硬。她还特意让我取了这个名字,说图个虎虎生威。”
林雪飞听罢轻轻一笑,未作多言。
二人一路往东,街道逐渐变得宽阔,却也越发杂乱。
雪京毕竟是国都,市面上南来北往的货物应有尽有,布匹、铁器、香料、药材、胭脂,沿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只是铺子排布杂乱,有些甚至临街搭棚、支灶煮食,香味与油烟混杂,行人拥堵,叫人颇有几分头晕。
林雪飞望着眼前这幅景象,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念头:
——终究还是连港镇舒服些。虽不繁华,却也有序。雪京虽大,却太乱了。
一个国都该是朝纲所系之地,街市尚且如此,朝局如何可想而知。
她不是讨厌热闹,而是厌倦无序。若是有一日,她能将这座城理出一条清清楚楚的脉络,那才是正事。
正走间,忽听得街对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数名兵士成队奔过,步伐整齐,甲衣上隐隐闪着冷光,腰侧佩刀,神色紧张。
阿虎低声道:“这是镇元侯府的亲兵,他们的衣服我认得。可这阵仗……怕是出了什么事。”
林雪飞眉头一动,却并未停步。
走不多远,又听得城内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夹着人声叫喊、物件翻倒之响。隐隐似有冲突起,热闹得很。
阿虎看向她,小声问:“掌事,要不要我去看看?”
林雪飞略一思索,点头:“你去瞧一眼吧。别太久,出事就先避开,不必逞强。”
“好嘞。”阿虎笑着转身跑了。
林雪飞却不为所动,依旧缓步往宅子方向而行。
她向来如此——不爱凑热闹,也不轻易分神。若眼下该做的事尚未做完,她便不会为一点街头喧嚣耗去心神。
城东那处宅子不算显眼,门口只挂了一块红漆木牌,写着“青溪居”三字。院门新刷过油漆,门扉紧密,屋脊上还落着一层未扫净的雪。
她刚一踏入,便闻得饭香扑鼻而来。
“掌事!”郝青岚从院中迎出来,身上换了件旧袍子,袖口挽起,眼角还带着灶火余热,“刚才听见那边吵得厉害,魏烛带那几个新来的人过去瞧了,我没跟去,守着宅子。”
她顿了顿,笑道:“饭烧好了,等你回来吃。”
林雪飞点头:“人还没回来,先不急。你让他们几个收拾好,待会儿回来咱们一块吃。”
她一边说,一边随郝青岚走入偏厅,里头两名陌生男子已候在一旁,约莫四十出头,皆是身材敦实、神情沉稳,一看便知不是市井之人。
郝青岚介绍道:“这是我说的那两个老兵,一个叫冯仲,一叫秦石。原是北营后调来的,做事利落,不多话。”
林雪飞点点头,示意他们入座,自己则落座上首,望着两人。
她先开口:“你们之前在哪服役,调职前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
冯仲答:“北营副旗,调后勤前最后一役是护送军粮过青岭谷。遇山匪劫粮,三十车里丢了两车。”
“怎么丢的?”林雪飞追问。
“对方打头冲散队伍,我回调队形时,尾车被劫走。人没伤,损两车。”
“你怎么补救?”
“后三天内调度其他仓库存粮接替,东线没断供。”
林雪飞微点头,又望向秦石。
“你呢?”
“我做边哨,最后一役在南延镇抚边寨,当时夜里巡逻时,遇一伙探子潜入。警报放迟了半刻,副营被偷袭,死了六人。”
“那你后来被怎么处理?”
秦石答:“记大过一次,调至后备守粮岗,一年后退役。”
林雪飞静了片刻,接着问:“你们识字么?”
“识。”两人同声。
“会不会写文书?看过哪类地图?”
冯仲答:“粗笔能记账,画得一手三格分粮图。”
秦石则说:“写得慢,但认得军图和简易情报图,换图暗语也懂。”
林雪飞沉吟:“有没有给人带过信?带信途中若遇追兵,先做什么?”
冯仲说:“若我带信,身上会留一份明、藏一份暗。遇追,先烧假信,把人引偏,再想法脱身。”
秦石答得慢些:“我会记重点,用火烟信号引援,然后找机会藏真信。”
林雪飞看了他一眼:“你没说错,山寨兵信是分段记口令的。你能记几段?”
秦石想了想:“五段以内。”
林雪飞点点头,收回视线。
片刻后,她起身绕至屋外,与郝青岚站在院中雪地上低声道:
“冯仲反应快,逻辑清晰,做事沉着。有独立判断力,适合负责外围协调、补位断点之事。”
“秦石动作慢了些,但稳,记性好,对暗号有经验,适合盯哨、传信、跑偏线。”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他们都不是主谋略的料。一个太过经验取胜,一个下意识听令不想变通。后续安排事务要精细、分明,别给他们空口指挥。”
郝青岚点头:“我明白。我先带他们跑几趟,熟了再分派更细的活儿。”
林雪飞道:“让冯仲跟我去跑跑商铺吧,这两天我想排摸一下京城的药房,对外就说是老伙计。秦石先在院中做内务,记录账目、巡视门口。我要看他们到底靠得住几分。”
郝青岚轻笑:“你还是那老法子,先看稳不稳,再看靠不靠得住。”
林雪飞淡淡一笑,处理一些自己熟练又能掌控的事情,是她日常找到自己节奏的常用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