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中,林雪飞只觉身子仿佛被掏空。
连日奔波、权谋交锋,情绪起伏,已让她的神经如绷紧的丝弦,稍一松懈,便觉整个人仿佛陷入浓稠的棉絮之中,举步维艰。
她将门掩上,站在灯前,伸手去解那在脑后长长的束发带,却不知是否扯得太紧,竟扯得头皮一阵生疼。她皱了皱眉,手指在发结上来回摩挲,又痛又烦,竟有些下不去手。
正与那缠人的发带斗得起劲,门上忽地响起一声轻轻的叩响。
林雪飞怔了怔,片刻才回神,开门。
门外立着郝青岚,一身常服,神色清醒。
“你还没睡?”
“睡不着。”郝青岚看着她,语气坦然,“总觉得你今晚神色不对,宴会后回来又一言不发。我寻思着……你是不是有事放在心上,不知道愿不愿意说说。”
林雪飞一时间没说话,低头看着她,忽而有些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
她素来强撑惯了,尤其是初始建立商队的那些年,几乎习惯了不在意自己冷暖,身边的很多人,也只是看她能拿多少货、结多少利、能不能挺过风雪。
可郝青岚不同。
她不是来打探,也不是为了套话,而是真的在意她本身。
“进来吧。”林雪飞侧身让开。
郝青岚点头进屋,坐在桌边。
林雪飞复又回到灯下,道:“确实有些事……宴席上的场面,冲击很大,不过我还能应付。倒是魏烛……”
她声音顿了顿,发绳总算松开,头皮一阵轻松。
“魏烛?”郝青岚挑眉。
“嗯,”林雪飞坐到桌边,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他出现在蒲家席面上,我是真没想到。”
“我也吓了一跳。”郝青岚应声,“你没回来那会儿,我们三个在楼下喝了点酒,他说他在西林知鹤台查出些麻烦事,原本就对你此行京城不安。听他语气,好像早知道会有人动手脚,却又不肯细说。”
林雪飞听到这,眉头微蹙:“他一向机警,消息灵通。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担心。”
郝青岚点头:“魏烛来商队这些年,我总觉得他不大坦荡,油滑得很。第一次在康元堂见他时,那眼神就不是个能让人放心的。”
林雪飞轻轻一笑:“你说得没错。他琢磨人,话也留三分。但你也知道,商队不是净地,若只有你这般性子,早给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你是掌事,说得有理,我便也不怪你嘲笑我。”郝青岚端正了神色,“可我始终觉得,魏烛这人心太活,他到底是什么身世?自己都从没有讲过。”
林雪飞沉默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才缓声道:“他不讲自己身世,也不是藏着掖着。只是……可能并不是那么让他想要讲吧。”
郝青岚微怔:“他身上,所以是有什么故事么?”
林雪飞轻轻摇了摇头,语气缓下来:
“他原是青岩村人,青岩村在雪东最靠北的青龙江边,八年前那年,青龙江决堤,村里水灾连着瘟疫,死了大半人。他爹娘也病死了,他顺着河漂到连港镇,救起来时人都快没气儿了。”
“那些年我们商队也才建起不久。他在康元堂铺子打了几年杂活,是个眼尖手快、嘴也甜的人。那时候康元堂的老板不懂药市行情,不懂采购定价,是魏烛出去找了好几家供货的,硬是压了价给老板留了一成利。后来我接下康元堂,也是他帮我稳住的人心。”
她望着桌上的油灯火光,似乎陷入某种回忆:“说句真心话,当年若不是他,康元堂怕是早关门了。”
郝青岚没有接话,静静听着。
半晌,她才开口:“他确是个人才。”
“是啊。”林雪飞垂下眼帘,声音中带了些许沉意,“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掉以轻心。才华与忠心,有时候并不同行。”
屋中一时沉默。
灯火轻摇,烛影斜照在墙上,映出两个寂寥却沉稳的身影。
郝青岚轻叹一声:“你若累了,就歇吧。你在,我们这队就不会散。可你若倒了,我们这些人,也不知还能走多远。”
林雪飞转头看她,忽而笑了笑:“不会的。我还想走更远。”
她起身送郝青岚出门,门开之时,一缕夜风透进来,雪意已淡,寒意犹在。
郝青岚转身时,忽然回头说了一句:“你要撑不住,也可以说出来。”
林雪飞一怔,笑着点头:“好。”
郝青岚还没走,看了林雪飞半晌,又冒出一句话:“你之前说让我防着清昭,但是我与她相处下来,感觉她是个讲义气的,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需要防备。要是你觉得魏烛有些不可靠,可以考虑试一试她。”
林雪飞看着她,似乎有些惊讶,但是她沉思了片刻,应了声:“好,我知道了。”
门阖上,夜色随之隔绝。林雪飞倚门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回身。
她重新伸手去解那条发带,顺着结一使力,这下很顺利,竟然一下子就解开了。她揉了揉梆硬的头皮,躺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终是入梦……梦里天光幽白,微微泛亮。
林雪飞仿佛又回到了十余年前的连港镇。春雪方融,地面潮湿,街边垂柳初吐青意,瓦脊尚带残霜,风中浮动着早市炊烟与泥土夹杂的气息。
她站在旧时私塾的廊檐下,身上是褪了色的粗布衣,手里捧着册子,远远看见林墨一袭青衫,自镇外奔来,脸上掩不住喜色。
“娘!爹!”他气喘吁吁冲进林堤书屋,“我中头名啦!秋天便可入雪京读书!”
话音刚落,书屋后方传来陶碗相碰之声,林墨娘从灶屋探出头来,满面笑意:“好,好!咱墨儿出息咯!”
林墨却已顾不上她,急急朝沈家跑去。冬日学比沈鸢为自己争取名额后,林墨似乎铆足了劲,他想要迫不及待地告诉沈鸢:
“你错了,我才是连港镇能出人头地的那个人。”
那句“出人头地”,像一枚钉子,在林雪飞的耳边敲响。梦中少年的她心头隐隐生出一个念头——若有一日,她也能站在雪京的正中,不靠旁人,凭自己一人之力。那时,谁也不能小瞧她。
春风轻拂,院前桃花初绽。沈鸢立于回廊间,与父亲低声交谈,眉目宁静如画。
她回头望见林墨飞奔而来,愣了一瞬,随即似乎轻轻一笑。那笑意像春雪消融后的溪水,潺潺流入看见的人的心头。
私塾后院一角,林雪飞坐在石阶上,面前摊开一本《温病概要》,她一边难过不已,一边却透过书页偷偷望着那边的身影。
她的唇角抿得很紧,目光里掠过一丝羡慕与疏离。
她知晓得极早。
林墨有前途,那是众人都说的;沈鸢有光彩,是她一眼便明白的。而她,不过是林堤家的仆人之女,自幼学书识药,手脚勤快,早起晚眠,无非是盼着将来能在某个角落谋得一饭,免于寄人篱下。
她从不敢生出太大指望。母亲不会允许。
那年冬学比试的名额风波,她至今记得清楚。
沈鸢因她私下与塾师争执,强要那唯一的机会替她赢得来。她虽惊诧,却隐隐生出一丝暖意。回家时却被母亲一把扯住背篓,骂声低沉而快:“不是你的,别碰。世上没人会白白相让——人情越甜,刀子越快。”
她原想辩几句,却看见母亲眉角青筋绷起,指节发白,终是没敢出声。
母亲从来就是这样的人。祖父母早逝,她十几岁便独自挑起一家生计,洗得一手粗糙,背却挺得笔直。她认命,也教女儿认命。她从不肯受人施舍,哪怕那人是沈大人家的姑娘。
她说:“我们吃苦,是命;可求人的时候,命就卖出去了。沈姑娘他们是京城来的,你可知拿了人的好,你要用命还?”
林雪飞年幼时听不懂,只觉得沈鸢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因为沈鸢有一种与母亲完全不同的温柔,让她很想要靠近。而母亲眉眼间透着一股狠劲,既像刀,也像锁。让她既畏,又敬;既想靠近,又常常在梦中落荒而逃。但是她不敢违逆。
相比之下,父亲林小文是极柔和的。他常年在外,回家时总带些新纸笔糖果,轻声与她说话,摸她头发,有时偷偷把晚饭里的鸡蛋夹给她。
可那份来自父亲的柔和终究太远了,像纸糊的灯,只在风平浪静时才亮。她的日常,仍是与母亲一呼一吸、寸步不离地缠在一起。
她曾幻想过,母亲若也有柔软,会不会抱她一下,或许,哪怕只说一句:“你辛苦了。”
可母亲说的,永远是:“你还差得远。”
哪怕是她幼时生病的时候,浑身虚软,也要让她出去多挑两担水,说这样出了汗好得快。
她渴望母亲有朝一日能给与自己真正的温柔,但是她骨子里又认同母亲那种凡事要靠自己,一定要坚强,因为后面没有人托住这样的固执的观念。所以她对于母亲的要求从不曾违逆。沈鸢为她据理力争的那份心意,她藏在心里,却悄悄还了回去。
她不是不渴望光亮。只是光一照到她身上,母亲那道目光就冷下来,像一桶井水泼下,让她不得不低头说一句:“我不配。”
梦境再转。
她仿佛又回到那个夏末黄昏,沈鸢邀她至沈家小住的日子。那年连港镇临时府邸新修未久,院落深而幽,檐下悬着一排串铃。她记得沈母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册未读完的《列女传》,一见她进门便笑:“这就是阿鸢常念叨的雪飞?”
那笑温柔极了,带着不掩饰的欢喜。沈鸢牵住她的手:“她是我最好的一位朋友。”
那一瞬间,她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闯入了梦,还是暂借了别人的人生。
后山远足那日,沈母亲自挑了干粮包裹,沈父还从府里拨了几名兵士相随。山路不险,她本可自顾走完,但沈鸢却始终拉着她的袖角,说:“这段路最美,我们慢一点。”
回望时,林雪飞总觉得那几日像是一场流霞,短而盛,落入心底却生出长久的波纹。她见过沈父回府,笑着将外头带回的雪
参交给沈母,顺手也剥了一颗桂圆放进沈鸢口中。沈母嗔他嘴馋,他只作笑语。那画面像旧画轴上柔色的一角,被晨光晕湿了边。
她开始明白,沈鸢那种温柔里带着从容,那种大方中藏着坚定,并非天生,而是从一双呵护她的手心里浸出来的。
她羡慕。
她想起自家的灶屋,想起母亲那永远紧绷的脊背和低声训斥。那屋里火光虽暖,却常常将她烧得喘不过气。
她也好渴望拥有这样的温柔的家。
梦境又晃,现出林墨得到入雪京名额后张扬又自信的脸。
他少年时便锋芒毕露,说话眼神俱锐,连站在塾中背诗时,语气都比旁人高了半分。他聪明,太聪明了,那种聪明带着一种昭然若揭的“我知道我比你强”的傲气。
她不喜欢,却不能不承认,林墨的确胜过她。她跟在他后头许多年,连想追上,都觉得脚步发颤。可她偏不肯服输,偏想有一日能把他比下去,让他看看,不是只有天资的人才有资格抬头说话。这个意念的源头来自于哪里?可能是即便她将冬日学比的名额让给了林墨,他也不曾真正认真对自己说一句谢谢罢。
沈鸢却不一样。
沈鸢温和,沈鸢从不炫耀,也不推她落后一步。她会回头,会伸手,会替她挡过春雨,也许……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在心底将沈鸢视作“自己人”,而林墨——永远只是她要跨过的那道影子。
她在梦中低声自问:“他们对我,究竟为什么这么不同呢?”
梦中无人作答,只有山风微动,吹皱远处溪水,映出她模糊不清的年少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