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雪停了。
林雪飞从沈鸢家中出来,身后那扇门轻轻阖上,仿佛将一整个过往的章节缓缓落幕。可她却并不觉得伤感,反而觉得浑身一轻。
她站在雪地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清冷,鼻尖微涩,寒意扑面,却仿佛洗净了她心头的某层尘埃。
她忽而轻笑出声,竟抬脚在雪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斗篷在风中扬起,踩出的脚印凌乱欢快。
“我做到了。”她低声说。
这不是胜利,不是争得情爱,也不是求得回应。
而是对自己的战胜。
她从前不敢说、不敢爱、不敢暴露脆弱。可这一夜,她终于把心底最柔软、最炽热的那团火,交了出去。
她忽然想起魏烛曾说:“你这人啊,像是永远有一股劲儿在身上的。”
也想起郝青岚曾低声对她说:“你比谁都活得用力。”
她过去听了,半信半疑。可这一次,在这静谧夜雪中,她才真正理解了那是什么。
那是火。
一把燃烧在她心中的火。
哪怕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刻,她也从未被彻底击倒。
因为有那团火,在撑着她前行。
她靠在一棵老槐树下,雪落在枝头,簌簌作响。
她缓缓闭上眼。
她一直不明白那火从哪儿来。
可现在她知道了——那火是沈鸢点燃的。
十多年前,那个初到连港镇、风雪中撑伞的小姑娘,是第一个看见她、相信她、愿意为了她去做些什么的人。那份温柔,那份坚定,是她生命的底色。
而她终于把这件事,说出口了。
林雪飞伸手接了一点槐树枝丫滑落的残雪,握在掌心,冷意沁骨,却也提醒她此刻是真实的。
她继续向前走,雪夜的街巷空无一人,灯火也已熄得七七八八,偶尔有风穿过长街,卷起一点积雪。
她脚步轻快,心中却愈发沉静。
她在想:也许正是这一路接连不断的试探、威胁与波折,逼着她去面对内心深处那一处一直被她绕开的空洞。
她终于明白,若不去正视那处空,她就没办法走得更远。
她的人生,一直像是为目标而战,但那团在心中燃烧的火,才是她真正前行的理由。
那不是野心,不是策略,而是被唤起的生命本能。
她的灵魂,从未死过——哪怕在最冷、最暗、最动摇的时刻,那火也未曾熄灭。
她沿着凝香楼后的长街慢慢前行,夜色如水,雪光明净。看向远处已无灯光的院落,她心中升起另一层更深的情绪。
街角有酒铺还未打烊,传来些微人声。林雪飞没有停,径直走过,心头却忽而一紧。
她想到沈鸢。
那个从年少到如今,从那场雪夜起就一直藏在心里的人,当年那样张扬而热烈,如今却变得那样沉静、克制、不再轻易流露情绪。
她一定是受了很多苦吧。
才会学会把一切包裹起来,连笑意都要斟酌分寸。
林雪飞忽然有些心疼。
从那个愿意为她争取机会、陪她夜谈的少女,到如今沉静、退缩、甚至不敢回应情感……这中间,一定有她尚未得知的裂口与坠落。
“她只是累了。”林雪飞轻声说。
“她的光,还在。”
只是那光被蒙了尘,被重压掩住,被现实耗尽了力气。
她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若将来有机会,若沈鸢愿意,她一定要带她离开雪京。
哪怕只是半月,一月,也好。
带她去看看连港镇的海,看看雪国的山,看看广阔天地里不是只讲算计和权谋的生活。
她要让她看到:她仍然值得被爱,被信任,被放在春风里被呵护。
林雪飞一边想,一边轻轻笑了。
然后转身,朝着客栈的方向,缓缓而坚定地走去。
雪停之夜,街巷寂静。
林雪飞踏雪归来,一路无言,直到眼前客栈灯火隐隐透出檐角,才恍觉自己已走至门前。
她推门而入,扑面便是一股热酒香。堂中灯光暖黄,一张方桌前,郝青岚、魏烛与阿虎正围坐闲谈。案上摆着几盘小菜,三壶温酒,一壶已空,气氛倒也融洽。
她脚步顿了顿,正要悄悄绕过,却见阿虎眼尖,早已跳将起来:“贵人!”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她跟前,脸上兴奋未褪:“你回来啦!魏哥和青岚姐刚才给我讲今天的宴会,简直太精彩了!”
林雪飞挑眉:“说了什么?”
阿虎眨眼:“说你在殿上讲赤麻那一段,可真叫一个痛快!那些老狐狸光知道赚钱,只有你是为百姓说话!青岚姐说你那段话讲得人血都热了!”
林雪飞一怔,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微热。她笑着点头,缓步走过去,在三人间落座:“你们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郝青岚举杯,笑着看她,语气爽利:“当然是。那些人眼里除了银子就是利,你那番话,真的是帮连港百姓说的。”
魏烛也咧嘴一笑,手中酒壶一扬:“不止如此,太子殿下后来都没驳你,反而话锋转了。你可知,连蒲连都说你‘虽性子耿直,却颇有格局’——不像他原先以为的‘小女子心思,难成大器’。”
“哦?”林雪飞看向魏烛,语气中多了几分揣摩,“他还说了别的?”
魏烛将壶口凑近杯沿,慢悠悠斟了一盏:“说想与你再见一面,两日后约在鹿鸣轩。”
“鹿鸣轩……”林雪飞喃喃,唇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也好。熟门熟路,布菜也方便些。”
说罢,她目光微眯,盯着魏烛:“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是如何与蒲连熟络到能谈这种话的?”
魏烛笑意不改,摇晃着酒盏,慢条斯理道:“那得从知鹤台说起。当时我拔了暗桩,原以为止血及时,怎料线头太多,我便干脆做了个局,假意抽身,实则观察。跟了一圈人,才发觉咱们自己人韩望早被蒲家收买了。”
“你动了他?”郝青岚眉头一挑。
“没杀。”魏烛笑容一闪,“但小皮剥了些,韩望就都说了。蒲连本意不是要咱们的药,而是想借机掣肘王铁山,省得他抢铁岭原那边的生意。”
林雪飞眼神一凛:“铁岭原?”
魏烛点头:“没错。我原本也没多在意,随口一提想引王铁山往那去,谁料正中下怀。蒲家大概早就知太子此回要推铁矿派,所以干脆动了手脚,把那边的商人拦在了外头。”
他说到此处,笑吟吟举杯:“我算是立了点功,蒲连这才松口,不再为难咱们商队。”
阿虎拍案叫好:“魏哥厉害!”
林雪飞微笑不语,心中却已悄然紧起了弦。
铁岭原的消息她也曾耳闻,却未深察。此番却让魏烛抢了先机,左右逢源,收买人心。虽说结果有益于商队,可……若再多几次未经商量的“自作主张”,她林雪飞,还能掌得住这局势吗?
她执盏一饮,放下杯,语气平和却有分寸:“你这番计策是妙,果然眼毒手快。不过来日若还有这等机宜,可否提前一声知会?”
魏烛愣了愣,旋即哈哈一笑:“是是是,老大说得极是,跟着掌事做事,哪能不打招呼?这不是……事起仓促,未及通禀嘛。”
林雪飞看着他那副得意的模样,目光沉静,却未再追问。
魏烛没有多话,转而懒洋洋一笑,继续问:“方才听青岚说,雪东线都交给陆重山了?”
“不错。”林雪飞不动声色,“雪东与东方河的互通,由陆重山打头,后续商路也由他牵。你专攻知鹤台,是本队之柱,既然你与蒲家搭上线,东海那边知鹤台的布置,便交由你负责。你与重山各得其利,东海一线,三成利润,二位平分。”
魏烛眼中光芒一闪,随即一笑拱手:“如此分配,倒是公平得很。林掌事大气,我记下了。”
话音落下,杯中酒满,再度相碰,声音清脆。
林雪飞喝干一盏,转头对阿虎笑道:“今夜你该高兴了,听这精彩戏中也有你一席。”
阿虎挠头嘿嘿直笑:“我今儿是知道了,便是踏实地跟着贵人,还有魏哥青岚姐在的商队,我今后可有好日子过了。”
魏烛笑着拍了下阿虎的后脑勺。
林雪飞站起身,微微活动了下肩膀:“好酒喝到此处便好。我今夜要歇了,明日还有好些事情要筹备。”
“去吧去吧,”魏烛挥手,“歇足精神才好上阵。”
林雪飞向三人点头致意,拂袖转身。
灯光斜斜洒在她背影上,明灭交错,映着客栈窗纸,仿佛一夜风雪都已落定,唯余棋局未了,人心方酝酿深处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