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斋外,夜色微凉,风过楼檐。
林雪飞立于门前,长久未动。刚才一席谈话,虽只寥寥数语,却像将她心中一处旧井撬开,掏出了十余年未曾触及的情绪。
可她并未因此轻松。
反而有种空洞感在胸口翻涌,像被人抽去了力气,只余一腔躁意在血管中横冲直撞。
她忽然好想出城纵马狂奔,奔进雪野尽头,任由风雪将她冲刷得一干二净——直到筋疲力尽、心念俱熄为止。
可她很清楚,这副身子已数日未眠,连日饮药,又在宫宴上应对诸多试探,若再强行驱使,只怕不是泄力,而是送命。
“现在不是时候。”她对自己说。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拢了拢斗篷,低头顺着雪京街道而行。
往客栈的方向走了半盏茶时辰,她忽而又止了步。
“回去……能做什么?”
那处客栈虽温暖安稳,可郝青岚、阿虎、魏烛、商队中人无不时刻关注她的神色举止;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成情绪风向。
她实在不愿此刻去面对那些依附于她的期待与忧虑。
于是她调转方向,朝雪京河畔走去。
这条河名为凝河,水自北山雪原蜿蜒而来,绕雪京而过,再通往南境,是整座京城的灵脉所在。冬日水浅,冰面初结,沿岸铺着青石长堤,柳枝已枯,映着月光却别有一番凛清。
她在堤岸石阶坐下,望着不远处凝河桥上的灯火倒影,夜风吹来,鬓边发丝微扬。
她想着方才唐沁所言——沈鸢的追求者、她与李铭的冷淡婚姻、她如今寄居王赡之下……这一切叠加起来,令她心中泛起一股沉沉的酸意。
又忍不住想起十余年前——
私塾的雪窗边、药馆的榻前灯火、雪夜之中牵着她走出巷口的手……那些被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此刻纷至沓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份情感封存好了,如今才知不过是纸裹火,稍一拨动,便热得灼人。
“那日在凝香楼,我该告诉她。”她低声。
那句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
“不管她如何选择,我至少要告诉她......她对我的意义。”
念至此,她忽而坐直了些。心头腾起一个念头,竟觉格外清晰:
——既然她没有拒绝自己下一次来见,那为何要等?
“择日不如撞日。”
她脑中回荡着唐沁的一句话:“她住得离凝香楼不远,是选的王赡的房子。”她顿时打起精神,顺着记忆中凝香楼所在的街道,快步往那方向走去。
街巷寂静,夜灯如豆。
她一边走,一边望向这座京城——
这座她曾梦寐以求踏足的地方,十余年前,她在连港镇的私塾中日夜苦读,只为有朝一日能参加冰峰城冬日学比,得以来雪京看一看世面。
“而如今,我也真的来了。”
她目光扫过巍峨宫墙、绵延街巷,心中却无一丝得意之感,只有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寂凉。
“还好……还好我不是当年来的。”她低声。
若是当年年少时便被卷入这座城的风雪之中,只怕早就碎了心志,支撑不住与这些人周旋博弈。
她想到林墨。
当年冰峰城冬学之选,是林墨替她而来。连港镇出事后,林家受牵,林墨亦音讯全无。
“他……还好吗?”
“若他还活着,这些年,又是如何过的?”
一念至此,林雪飞心口一紧,竟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成长的代价,不止是舍弃,还包含了对过去的无力与怜悯。
凝香楼近了。
那是她曾来过的雪京有名的青楼,白日里门庭若市,入夜更是霓虹如昼。楼前小桥流水,彩灯映影。她却知道沈鸢不会住在这热闹正对的街口。
“她不喜喧哗,也不会与那些脂粉人共居一巷。今日方参加完宴会,她必然疲惫,定不会在凝香楼,更有可能在家休息。”
她按唐沁所说,绕至凝香楼与第二圈街道之间的内巷地带,这里院落不多,皆是静谧偏僻之所。
她一座座辨认过去。
有几处虽雅致,却犬吠不止。她记得沈鸢从前虽喜爱狗,但更爱猫——而以她如今的身份与体力,更不可能养犬于宅中。
最终,她停在一间看起来不甚起眼的别院前。
竹影疏疏,门前青石铺地,院中竟有一株未开的玉兰。
“玉兰……”林雪飞轻声一喃。
她记得唐沁曾言,药膳局小哥欲追沈鸢,曾要在投其所好,送玉兰。若那话不假——这院子便十有**是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上前叩门。
门后响起迟缓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大娘,穿着粗布衣裳,神情和蔼。
“姑娘找谁?”
林雪飞拱手施礼:“晚辈林氏,来自雪东,今夜冒昧前来,欲求一见沈姑娘。若能代为通秉一声,感激不尽。”
老大娘微微皱眉,却并不拒绝,细细打量她一番,转身应道:“姑娘请稍等,我这便去问问。”
林雪飞站在院门前,夜风拂面,竹影婆娑。她知道沈鸢多半不会拒绝,可心底仍泛起微微的不安——那种从年少便种下的、面对她时独有的不安。
片刻后,老大娘回来了,朝她点了点头,语气平和:
“姑娘请随我进来吧,小姐请您进去坐坐。”
林雪飞垂眸应声,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
她随老大娘步入宅中,一步一步,穿过玉兰影下的青石小径,走向那扇灯光微亮的内室门前。
心跳如鼓。
夜色深沉,月光如洗,城中大雪初歇,残冰未融,街巷静得仿佛能听见风穿过屋檐的声音。
林雪飞走进那幢静谧的小院,老大娘将她引入东侧内室,轻轻叩门。
门内传来熟悉而又低缓温润的声音:“请进。”
她踏入门槛,鼻尖嗅到一缕清香,带着微微的檀气与雪松混合气味,淡极,却极安稳。这香与凝香楼中的脂粉气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处山林幽居,岁月久远。
屋内陈设极简,一案、一榻、一盏微灯。案前临窗而坐的女子,身着一袭月白色云纹长衫,长发半束,鬓边别着一枚素银耳坠,眉目未施粉饰,清冷如雪中玉兰。那正是沈鸢。
她本在案前静坐,听得动静,抬头望来。
那一眼未有惊喜,只是一种缓慢的、从记忆中缓缓被唤醒的安静注视,仿佛在遥远的年岁中见过无数次,又从未真正重逢。
她起身,冲老大娘点头示意,老大娘知趣地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屋中只余二人。
沈鸢走到案几旁,亲自提壶斟茶,指尖轻颤,不甚稳妥,水落入盏时微微溅出。
林雪飞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终是缓缓走近,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方小几,仿佛是十年光阴横亘其中。
“宫宴应当很累。”沈鸢终于开口,语气温缓中带着些许勉强的轻松,“这么晚了,怎么还想到来看我?”
林雪飞接过茶盏,指腹无意擦过沈鸢递茶的手,顿觉指尖冰凉。她握着那盏茶,竟觉烫手,低头呷了一口,才低声道:
“我……今晚见了唐沁。”
“哦?”沈鸢浅浅一笑,“她与你搬了什么话么?”
“没有。”林雪飞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疲惫又诚恳的笑意,“她没告诉我你住在哪儿,只说你住在凝香楼附近。我自己一家一户找来的。”
沈鸢眼中浮现出短暂的惊讶,那一刻,眼波微动,几不可察。
林雪飞放下茶盏,低声道:“对不起,这么晚了打扰你。我本来只是散步走到河边……忽然很想见你。”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其实,我一直想找你。”
这句话落下时,屋中静了一瞬。
沈鸢手指微顿,盏沿轻轻叩在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为什么?”她轻声问。
林雪飞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了十年未曾拥有的勇气。
“我当年,在私塾里……知道你去帮我向老师争取冬日学比的名额,是希望我更好。”
“可我没有去。”
“因为我知道,我出身不好,我爹是林堤的仆人。若是我去了,林墨……我爹……都可能因此受牵连。”
“我不想让你为我欠人情。”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对我那样好。”
她说得极快,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些年来不及说的、说不出口的,全数倾吐出来。
“你那时太好了,好得让我害怕。我以为那是崇敬,是感激,是想要珍惜的友情,你改变了我对这个世间的认知。是你让我知道,女子也可以胸怀万千,而不是困于门前的一亩三寸。是你种下的温柔、信任、坚定,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让我想要
一直努力,让我敢于走出连港镇,走遍雪国,也让我成长成了现在的我。”
沈鸢听着,像被重锤击中,神色却愈发低落,她轻轻抚着茶盏,眼神却似沉入夜色之中。
“你说的这些好......”她喃喃,“可我自己竟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
这句话轻轻飘出,可在林雪飞此时极度敏感的心中,却感受到一柄软剑,斜斜穿透自己的心口。
林雪飞怔了片刻,露出受伤的神色。她闭了闭眼,再次抬头,眼神却恢复了坦然。
“我明白。”她低声,“我不是来求回应的。”
她定了定神,仿佛下定了所有的决心,缓缓吐出最后那句话:“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所有的感谢,以及我真实的感受……我当年对你,不止是友情。”
“是......爱。”
烛影微动,沈鸢的身形仿佛也轻轻颤了下。
“只是我那时不懂。”
这句话一落,屋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沈鸢低头,眼神落在盏中茶水上,指尖发白,却未说话。
林雪飞看着她,忽然感觉自己竟然不再害怕了。那些年少的自卑与怯懦,如今早已蜕去,她已学会了将心意说出,哪怕无人接住,也无悔。
沈鸢终于开口,语气艰涩:“我……我已经是结过亲又离了的人了。”她声音有些干哑,“你说的那些,我不记得了。”
林雪飞摇头,语气坚定而温柔:“你说你不记得,我一点都不怪你,其实是我对不起,但也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当年太不会表达,也真的没有能力去爱一个值得好好爱的人。”
她望着沈鸢,眼神不再闪躲,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尊重与释然。
沈鸢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她起身又倒了一杯茶,手却不受控地轻颤,水溢出半指。
“但是现在我可以了。”
一语落下,室内寂静如雪。
她只觉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连指尖都在发抖。可她还是抬起头,红着眼睛望着沈鸢,一字不移地看着她的眼。
沈鸢仿佛受了极大的震动。
她睁大了眼,久久没有说话。
林雪飞平静地看着沈鸢,眼中不再是紧张与惶惑,而是一种带着释然的平和。
而沈鸢却愈发慌乱。
她起身倒水,壶口微斜,手却不受控地轻轻颤抖,茶水几乎溢出。她停顿片刻,欲言又止,眼角余光瞥向林雪飞,却终究没
有说出口。
她坐下,又起身,拢了拢衣袖,仿佛要掩盖手指的僵硬,终于低声开口:“你……你今天宫宴……还好么?我感觉......太
子……太子似乎……有意安排了什么。”
话说出口,她便低下头,似是懊悔自己转了话题。林雪飞看着她眼神闪躲,知她一时难以承受自己说出的话。
林雪飞淡淡一笑:“还好。太子今日确实气势很盛。”
沈鸢点头,却始终不敢再看她。
林雪飞缓缓起身:“我不强求你回应,也不打扰你太久。今晚只为讲清我的心意。”
她微微一礼:“你早些歇息。宫宴上也有很多事情我也还没有消化,我若有新消息,也会告诉你的。”
说罢,她转身推门离开。
门轻轻关上,沈鸢立在原地,身影在灯火中微颤。
院外寒风扑面,林雪飞立在竹影之中,静静伫立了良久。
身后那道门已缓缓合上,屋中灯光也被厚重窗纸隔断,仿佛她与沈鸢之间的十年往事,也被这扇门轻轻掩住。
她抬头,发现方才来时的飘雪竟停了。凝河桥上的灯火倒映在冰面上,波光不动,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深吸一口气,手中那点微颤的余温也随之收起。
“落地了。”她低声。
她轻轻一笑,那笑意不悲不喜,带着某种彻底的了悟与释然。
然后转身,脚步平稳地走入雪京的夜色之中。
风过竹林,枝影轻摆,像是旧梦轻轻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