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终于落下帷幕,华乐归寂,人声渐歇。
林雪飞与众人一一拱手作别,踏出栖凤苑门时,已是日落西山,天光将暮。
这一日她未饮几杯,却觉口干舌涩,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走出行宫那一刻,仿佛整个躯壳才得以松开,而随之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疲惫。
登上马车,她倚靠车壁,手抬至颈间,轻轻一拉衣领,却被严实的袍带勒得一紧。
她试了几次,指尖因汗水发滑,竟解不开那枚系扣。
郝青岚见状,凑身进来,声音低低:“我来。”
面颊上有温热的气息轻拂过,林雪飞此时却无力退后,她微闭着眼,片刻后只觉衣领稍松,才觉得那股压在心头的堵闷稍稍退去。
车窗外是晚归的街市,行人稀疏,灯火初上,远处隐有小贩叫卖。她却一时不愿看,闭目靠在软枕上,任车马辘辘,思绪散乱如风中碎纸。
郝青岚已掀帘出去,魏烛翻身上车,语声低稳:“蒲家宴会上能转意,和这次查到的龙涎香车队案内情有关。我消失这几日,便是在做这件事。”
林雪飞没有应声,只轻轻点头。
魏烛顿了顿,继续道:“我得去一趟蒲府,替你道个谢。也好传一句话,若改日你愿登门,至少场面还在。”
她睁开眼,望向魏烛,神情疲倦,却清明:“替我传一句,我改日必亲登府中谢过,今日心力已竭,不愿唐突。”
魏烛静静与她对视片刻,点头离去。
马车继续前行,缓缓驶入雪京街头。林雪飞心头却更乱了。
这一日席上争持、明枪暗箭、推诿掣肘,每一幕都历历在目。她本想平复,奈何越想越乱,只觉自己如一片薄冰,随时可能碎裂。
“我真的能走下去吗?”
这一问,悄悄浮起,像一道暗纹,在心湖深处晃荡着。
“我以为自己已是百战成商,可今日……”她苦笑一声,不愿再想。
“我想静一静。”
她轻声吩咐郝青岚:“你先替我去寻下唐沁,看看她在何处,如果其他地方找不到,就去......凝香楼看看。你跟她说晚上我约她一叙,不过要晚些到。让我自己先回客栈。”
郝青岚眉头微皱,却未劝,只点头应下。
林雪飞回至客栈,天色已暗,门口挂灯映出一抹温光。阿虎早守在门口,一见她便凑上来接包:“贵人要不要先歇会儿?我让小二送些吃的来?”
“安排沐浴。”
她只说了两个字,便径直上楼。
不多时,小二送来木桶与热水,阿虎亲自添了几勺热汤,又搬来香料一盏。
林雪飞脱去满身宫宴礼服,颈上被扯得微红,额前贴着些许汗湿乱发。
她缓缓步入木桶,热水一涌而上,贴着肌肤那刻,她才终于闭上眼,长出一口气。
水汽蒸腾,香气淡淡,是雪兰花与沉木混合的安神香。她全身浸入水中,只余面颊露出,额发贴在水面,像浮萍似的散开。
宫宴中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处试探,在这一刻仿佛仍未散去。
她想起王赡那略带衡量的目光,李铭语中藏锋的提议,沈鸢眉宇间那一瞬无力,蒲连笑里藏刀的应承,太子冰冷锋锐的安排……
一幕一幕,如灯火映影。
她忽地将脸埋入水中,片刻才抬头,湿发贴颊,脸色苍白。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朝局。”
她轻声自语。
不是斗一场赢了就是赢了,不是你说了真话别人就信,不是你为民发声就能得民心。
你可能什么都没错,但依旧被放上棋盘,任人摆布。
她长久地坐着,手指在水面拨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直到门外响起阿虎的声音:“郝姐传话,唐沁约您去鹿鸣斋吃晚饭。”
她睁眼,点头:“我知道了。”
等水微凉,她起身擦干,换上一件浅灰长衫,衣纹干净素雅,不复宴上华服的繁丽。她立在铜镜前,将发绾好,又在袖中多放了两锭银子。
她想起上次在凝香楼还说要请唐沁,却未成行。这回,是时候还一份人情。
披上披风,她推门而出,夜风乍起,街灯如豆,照见她疲惫的神色,与清亮的目光。
鹿鸣斋果然名不虚传。
林雪飞刚踏入门槛,鼻端便是一缕酽酽的竹叶香,堂内檀椅紫灯,铺陈温雅,陈设却不繁复,是另一种风骨——与凝香楼的华贵脂粉气全然不同,反倒更像是清贵人家的书斋与茶室混合而成。
她缓缓扫了一圈,并未看见唐沁,便问守桌的小二:“有位独自来的姑娘,可是到了?”
小二打量她一眼,点头笑道:“您是来找唐姑娘的吧?她吩咐过了,若有一位气质极好、但看着有点累的姐姐来找她,就请您上楼。”
林雪飞有些无奈地扬了扬眉:“……她就这么说的?”
“可不是。”小二乐呵呵地领她上楼,“还说什么,要是你脸色太差,送碗红枣银耳上去。”
林雪飞没吭声,只觉这人行事风格还真是从容得很。
楼上雅间在西厢尽头,门未掩,小二敲了下,内中便传来一声淡淡的“进来”。他笑着退下,林雪飞推门而入。
室内果然布置得极是雅致,青玉灯盏洒着温光,竹影斜挂窗纸,一壶未开的花雕正温在炭炉上。
唐沁正坐在临窗的长榻上,身着一袭绯红琉璃织锦袍,襟口翻金边,衣袖极长,垂至膝下,却丝毫不显拖沓。她头发高束,仅以一支凤尾簪固定,妩媚中透着干练,像是随时可以起身应对风雪,也可以随时转身沉入一场夜饮。
“这回你倒是守信,真来了。”她侧眸睨了一眼林雪飞,语气没什么起伏,却隐着调侃,“不过上次阿虎那小子去凝香楼打听人的事,你当我不知道?若是我在场,定叫他再不敢踏进去一步。”
林雪飞一愣,随即略显尴尬,轻轻咳了一声,垂眸道:“我那时在发热,昏头昏脑的,也没提醒……你至于一见面就拿这事说?”
唐沁哼了一声,慢悠悠倒了两杯茶,一手递给她:“你这人真是,一消失就是两三日,一见面就这副神情,还想我欢迎你?”
林雪飞接过茶,轻声道谢,坐下时终于露出几分笑意:“今日宫宴后,我只想找个干净地方喘口气。你选的这里……不错。”
唐沁瞧了她一眼,神色收敛了些:“你这脸色,果然不是一点累。”
她也不再拿方才之事多说,只看着她:“你们今日宫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听沈鸢回来后一直神思恍惚,连药膳局的账本都看错了三次。”
林雪飞一愣,抬眸:“你……怎么知道她叫沈鸢?她不是一直都叫苏瑟吗?至少在玄衣署里?”
“那是她面对下属,面对旁人。”唐沁慢条斯理地道,“我既不是旁人,也不是她下属,自然知晓她本名。我们是朋友。”
“朋友……”林雪飞低声重复,似是咀嚼这个词。
唐沁却又凑近些,似笑非笑地看她:“你看起来,好像很关心她嘛?你现在自身难保,心神都快沉没了,还念着她——你们以前就认识?”
林雪飞沉默了一息,终是点头。
她靠在椅背上,声音有些低:“十多年前,她随父亲来雪东驻守,我在连港镇与她相识。那两年我……她待我极好,我一时讲不清,只能说,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被谁真正温柔以待。”
唐沁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等待。
林雪飞却并未多做掩饰,也许是太累,也许是这间雅室让她卸下了防备,或者只是因为唐沁那份“不冷不热”的关心,刚刚好。
她只是轻声把那些年说了个大概。
唐沁听完,嗤笑一声:“你啊,真是……差劲。”
林雪飞看她一眼,苦笑:“我知道我那时候笨,也不敢回应。”
“沈鸢对你那么好,你就知道躲着,怕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心?”唐沁连珠炮一般,“我若是她,我早翻你十个白眼了。”
林雪飞低头:“我那时候还小,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
唐沁忽地停住了责备,捧着茶盏看了她半晌,缓缓叹了口气:“也许沈鸢真的遭遇了很多,也变了许多吧。我听你说完,反而觉得,少年时她对你好,听起来,比她成婚那几年对李铭都要上心。”
林雪飞怔住,抬头看她。
“真的。”唐沁眼神清醒,“她成婚头几年也还算平顺,但李铭一出门,她连选衣裳都懒得管。后头几年更不用说,李铭去外头驻守,她一次都没主动写信问候。”
林雪飞轻声问:“她现在住哪儿?”
“沈府早在她父亲出事后就被朝廷抄没了。”唐沁答得平淡,“她前年就和李铭和离了,虽是私下进行,但已经分开居住了。王赡手上却早有几处宅子,就腾了一套离凝香楼不远的地方给她。”
“那岂不是寄人篱下?”林雪飞皱眉。
“是啊。”唐沁笑了笑,“我也和她说过。她那样的姿色和才情,若真愿意——公子哥儿不知多少人求着她再嫁。光是药膳局那个小哥,几乎天天送花,玉兰都快搬她门口种树了。”
“……还有人在追她?”
“你这反应,倒像是听到情敌一样。”唐沁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何止药膳局。玄衣署里两个高阶下属,一个送文,一个送刀——一个怕她,一个爱她,谁不是追在她身后?”
林雪飞听完,胸口闷得厉害。
像是方才的热水,一下全凉了。
她垂下眼帘,将茶盏慢慢放在桌上。
“她的确,是很好。”
唐沁挑了挑眉,没接话。
屋外风过竹影,窗纸微晃,室内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