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炉温酒,金钟鸣盏。
栖凤阁内,火光辉映绣帷,檀香细细浮动,雪光映檐,皆不及席上琼筵之盛。太子姜微落座之后,拱手轻抬,神色温文,语声不疾不徐,却自带一股稳压众人的从容之势。
“因父皇去行宫疗养,今日由本宫代为设宴,一为迎四方来客,二为商议新年之初国中商贾所向,本宫喜见各地豪杰、能士齐聚于此。”
他环顾四座,目光扫过每一个席位,笑意却未及眼底。
“本宫年岁尚浅,然晓得国之根本,不独在兵,而在食;不独在食,而在通货。四国通市,乃强国之本。愿我雪国能海纳百川,不惧万流交汇。”
席间顿有几人轻轻鼓掌,其余人等亦纷纷起身致敬。
林雪飞默坐席中,听他这番话,心头不禁生出些敬意,也生出些警觉。
重视商业,与他国通商,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只是这等措辞,听下来有大开门户之意。太子开篇即定下了“发展国利”“开放国境”之调,只怕日后会引发更多人眼红商线,自己怕是要面临更复杂的局势和竞争。
那头太监欲将手中册页展开,逐一介绍来客,太子却抬手止住,笑道:“此番设宴,不比官场,倒要听听诸位自己如何说得
响亮。不如——各家自行介绍。”
话音未落,席间一阵骚动,有人暗道这是展示自家的好时机,亦有不善言辞之人愁眉不展。
这句话虽客气,但没人敢不应。第一位起身的是一名东海僧人,身穿白袍,脖挂黑佛珠,言行肃穆。他拱手合十,语声清冷:“贫道法愿,东海海神教三坛统使,奉本教教统所命而来,欲通香药、珍舶、经布,与雪国结缘。”
林雪飞听着,悄悄记下“海神教”这个名字。陆重山曾提过,这教派近年在东海崛起迅速,传言已打入政坛,如今果然步入朝堂。
紧接着站起的是一位大元商人,秃顶,面相刻板,身穿粗布袍服,语气不疾不徐,带着异国口音:“大元北麓山郡药材使司李永年,今奉郡命入雪国,求铁货、通草药。大元与贵国昔有旧怨,然今朝安和,愿以利释仇。”
他身后站着一名戴半面铜面具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衣饰精细,却不发一言,只安静低头侍立。林雪飞目光一触,不由多看了一眼。那人眼中似有波动,黑沉沉的,像覆了一层冰膜,看不见底。
她心头一跳,莫名地生出一点熟悉感。
随后南延代表起身,为一中年妇人,身材高瘦,声调婉转,说的是漆器、彩陶与香料。太子皆以平和之语称赞,未曾厚此薄彼。
待外商已尽,便是雪国内商贾依次起立。
几位铁矿大商先后起身,皆来自雪北、雪中二道,或姓蒲,或姓钱,或为王、刘氏旁支,俱言近年来出铁增量、港口通船、铁价飞涨。这些矿石、粮食出身的商人,有人言辞熟练,不乏自信;也有人磕磕绊绊,勉强介绍明白了自己。
太子倒是并不介意,过程中频频颔首,笑容不减,气氛倒还轻松。
接着轮到外席,林雪飞在内侍提示下起身,心想既然到了雪京,还是得把握这个场合宣扬商队以助于承接更多贸易:“雪东连港镇仲景堂主事林雪飞,现为冰峰城主王铁山王大人所托,押运药材入京,主供冬养药膳及医馆所需,常通东海一线。”
太子略一挑眉:“连港镇,倒是个运通重镇。女掌事能领队入京,值得一听。林掌事所走之线,为雪东?”
林雪飞温声回道:“正是。我堂以药为业,自雪岭山脉至东海水路,皆有交易记录。此次所送,多为冬日通筋散寒之用,兼备东海珍材,非市井所常见。仲景堂常年供货于冰峰军医署与济雪堂,皆有往来。”
此言一出,林雪飞本以为只是例行交代,却敏锐察觉左侧略有动静——
她侧目望去,只见镇元侯李铭原本垂眸不语,此刻却轻轻抬眼,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不带情绪,却如寒星入夜,直叫人思忖三分。
太子未动声色,却忽地转了话锋:“林掌事年纪不大,竟已领商队通东海,实属难得。海外商路向来敢于涉足的人选不多,如今能有女商撑起一面,实乃雪国之福。”
此言一出,席间几位牵涉药材的商户脸色微变,尤其钱家主位的中年男子,便是林雪飞曾经在银雪镇的东家,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林雪飞却有些发怔。
她未料太子竟会突然抬举自己,且言辞之间有“敲打旁人”之意。这并非寻常恭维——若真如其所说,自己这一支药路,便可能被推上风口。
“太子何意?是王铁山上书?还是王赡暗示?抑或……另有算计?”她想细观王赡神色,却见他端坐不动,眉眼沉定,不露分毫。
林雪飞心口微跳,她忽然有些后悔方才说这么多想要出头了。但是此时只能低头称谢,不敢多言。
太子笑意未减,又点名鼓励了两名新晋铁商,皆是近年崛起之贾户,席中掌声响起,酒盏飞举。
“今日之宴,非为设限,而为开门。诸位可自交情,各通商机。”太子举杯笑道,“为今日同席,干!”
“干!”
众人举杯,欢声起伏。
片刻后,金丝宫帘缓缓卷起,内侍开始入席上菜。案上锦碗琉璃,雕花玉盘,菜式或以冰雕托底,或以银钩串起,色香俱全,极尽繁丽。林雪飞尝了几口,却觉入口虽美,却无一口吃得安稳。
果然,不久太子又启唇笑道:“酒饭已上,自可交流。可莫要浪费此等大好时机。”
席间先是静默。
旋即,一名铁商起身,朝南延使节拱手:“听闻贵国工坊精妙,却苦于缺铁,若有意,我雪北可设专线运送。”
南延妇人微笑:“我朝工巧细腻,然冶铁火候不足,只愿直取成器,不采原铁。”
太子在上听罢,笑道:“此事记下。我朝冶铁之术,自当精进,庶民百工,不可后人。”
众人称善。
东海座上,一人语声清亮:“若雪国真有意扩大冶铁之路,东海自可配合。惟愿雪国多引东海之器与药材,尤其——海神教所藏龙骨、紫硝、灵芷。”
林雪飞闻言,眉头一动。
“药材?”
这本是雪东所掌之要,如今却被人借铁商之机引出交易,若真大开门户,她仲景堂这一线……未必能从中分得一份利。
尚未有人回话,太子却抢先一笑:“此乃正议,东海诸品,极有妙用。若得通行,自当允之。除方才林掌事之外,蒲家亦可通货,西道数贾,皆可承接。”
此言一出,林雪飞心下“咯噔”一下。
“果然……这些铁商,怕早已是太子属意要扶持的了。”
她眼神迅速扫过席间,心中暗思:“太子意图已明——他不满现在的手中势力,自己和王铁山这条线,只怕不是归他所有的,他意欲重新分配商路,为太子党谋求利益。”
而那蒲家呢,蒲家至今没有参与进来,不知是在庆帝还是太子这一边的。
“谁才是我的盟友呢?”一念至此,她却找不到一人。
她低头抿了一口温酒,唇边无言。
席间丝竹不绝,众声交错,却掩不住那一层层逐渐升温的气场。
林雪飞尚在思忖,耳边忽听一位雪南铁商起身,向大元使团拱手笑道:“李使君,贵方若真欲通铁货,雪南与北麓山之间路径虽险,然一经打通,量价皆可商议。”
那名秃顶的李永年微一点头,却未直接应话,只转向身后的铜面少年低声几句。那人俯首应了,片刻后李永年方才起身回应,语调缓慢却吐字清晰:
“我大元冶铁虽少,但非不能。今有新式炉法,引西风火息为源,可冶中层硬铁。唯独缺雪国铁料,需大宗购入。”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席中铁商,似有挑衅之意:
“然此番非空手而来。我朝近年于北麓得一异草,名为‘赤麻’。外观似绒兰,气味微甘,入体可镇痛安神,极宜战时伤兵服用。”
“赤麻?”席中小声议论四起。
李永年却已自顾开价:“若允此物入市,我大元愿以市价三倍,购得雪南两成铁矿。”
此言一出,席上哗然。
林雪飞身子微震,指尖不觉绷紧。
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那一年,雪国与大元战败,商道一时混乱,连港镇西市流入一批“新药草”,正是这“赤麻”。初时疗伤奇效,几乎人手一包,后却屡传噩耗:中毒者神志恍惚、昏迷、抽搐,甚至暴毙,街坊呼之为“鬼兰草”,禁而不止,短短月余便销声匿迹。
她原以为那只是雪**队败逃所遗,岂料来自大元,今日竟还成“新药出口”之本。
她面色微凝,思忖着是否该出言劝阻。
然念未转完,忽见李铭自主位下手起身,语声温和,却字字生冷:
“太子殿下,此药效甚妙,下官也亦曾于军中试用,确有止痛之效。然此等交易,若只许铁商承接,未免过狭。”
他目光掠过王家、蒲家、雪中诸商,微一欠身:
“太子殿下若欲广商路、通天下,当破旧规,择其贤能,而不拘一隅。”
言语之中,既有为“众人请命”之姿,亦隐含对太子用人不公之意。
林雪飞眉梢一动,却从中听出李铭话中的意思——这分明是在提醒太子,当前雪国还是庆帝的,不要这么着急撬了自己老爹的底盘。
只见主座上,太子神色不动,酒盏微晃,似在权衡。
就在气氛欲凝未凝之际,王赡竟也站起,慢悠悠开口:
“老臣无意多言,但观方才言论,似乎铁商便是一切,不免令人生疑。”他轻轻一笑,意味莫测,“这点我赞同镇元侯方才的意见,还是需要给与其他商户多些机会嘛。”
林雪飞听到此处,心下越发警觉。
若说李铭之语是剑锋挑拨,王赡这句便是横扫平衡——显然不欲任何一派独大,既不挺太子,也未沾庆帝,始终站在“雪国之稳”这杆秤上。
但是,他们都并不在意这个药草事实药效如何,是否对民众有不良影响。
席中顿时安静片刻,所有人都在看太子的反应。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太子殿下,小的有一句话,十年前连港镇出事,似乎就是这个草。那时候有人私运‘赤麻’,很多人中毒,死的人也多,市中皆知,怕是这个药对人有毒。”
林雪飞随声望去,这话说的糙,但是仍然是仗义执言,她心想这位商人是哪位,自己可是定去要结交一下,却不料是银雪镇钱家侍立在侧的一名华服少年。
他发完言马上就被钱家掌事驳斥,并诚惶诚恐地向太子道歉,言小儿出言无状。林雪飞心道,原是钱家少爷,竟然比他老子明白事理许多,不知钱家是怎么教养出此子的。
太子本已有所不满,但是眸光一动,旋即侧首:“药膳局怎么看?”
众人皆看向沈鸢。
这可不好回答。
她起身时,身形微顿,神色难掩迟疑。
林雪飞第一眼便察觉出了这份不安——那不是权衡,而像是被逼至墙角,正强撑一份体面。
沈鸢微垂长睫,声音清冷:“……确有旧案记载。赤麻止痛力强,亦有神经麻痹之患。然近年来各国炼制技艺有所进展,毒性或有所控化,尚不可一概否定。”
她话音落下,场中极为安静。
林雪飞却坐直了身子。
沈鸢此话或许不假,药物的提炼技艺每年都有所进益——但她离开连港镇太早,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这个药物之恶劣,怕不是提炼技艺提升能解决的。
可她知道,她不能等。
她缓缓起身,语声不高,却穿透帷幕:
“雪东林雪飞,愿补充一言。”
太子眉头微挑:“林掌事有何话?”
“赤麻之毒,在下曾亲历。”她望向太子,“十三年前,连港镇西市流入此物。我亲见服者当夜癫狂,三日亡命。彼时有亲族染毒,已不在人世。药虽贵于救命,然一失之毫厘,便是人命涂炭。”
她没有多讲,只讲了真相。
席上沉静如夜,沈鸢猛地抬头,眼神复杂,像是惊诧,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歉意。
太子一瞬未语,紧握盏身的指节微紧,面色终归沉了下来。
众人屏息以待。
过了良久,太子语声淡出冰霜:“此事药膳局已经明确,过去即便有毒,但是此时炼制技艺提升,或许早已无事。但方才林掌事和钱家之言也有道理,既然林掌事这么忧国忧民,那么,赤麻之入境与否,先由林掌事所属商队试送一批,由仲景堂验效,是否入药,再作定论。”
此言落下,林雪飞身上冷汗渗出——
她听明白了。
太子并未追问真伪,只将她推出去当了“前哨”,一则卸责,二则试探。而自己被推出去了,却不是钱家。只因太子早已将她林家划在了要看是否听话的考验圈中。
“太子这人……并不真的在意真相。”
她强忍心跳,只低头称“谨遵殿命”,席间气氛已然微变。
正当她喘息未定,忽听身后一人笑声微起。
“林掌事少年女子,便掌此大事,未免儿戏。”
蒲连起身,一身雪绸青纹衣,气势十足,面色似笑非笑:
“本是好事,怎得如此?我西路药商与大元常有往来,凡新药之入市,皆循数月验证。林掌事若不慎,误了朝堂,误了两
国,岂非坏了殿下之大计?”
他说得娓娓道来,句句不涉恶意,却处处夺势。
林雪飞眉头一紧,正欲回言,却忽觉衣襟被人轻轻一扯。
魏烛——站在她身后,目光淡淡,只略略摇头。
她心中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了正欲出口的辩词。
她缓缓坐下。
这一落座,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出了满身冷汗。
她不知魏烛究竟想提醒什么,但他若不拦,便说明此刻她再开口,对局势无益。
她悄然抬眼,只见沈鸢眉头紧锁,咬着唇角,像在思量什么,却终究一言未发。
王赡那边,却朝她看了几眼,眼神复杂,不止是审视,更像是在重新估量。
这时,太子转头看向蒲连,目光微微深了几分。
他似也未料到蒲连会在此时开口。
原本这宫宴,本意是扶几家自己的人马,未想蒲家忽然出手,也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吗?太子唇角微动,淡淡一笑:“蒲掌柜既有此心,倒也难得。”
他手指轻敲桌面,声音不急不缓:
“既然如此,赤麻一事……就由蒲掌柜来主导验收流程,由林掌事协助押运和记录。”
他说得随意,却无比清楚地把两人同时推上了这条通往前路,也可能通往试刀锋、验忠诚的路。
林雪飞抬眸,心中骤紧,却也只能拱手领命。
“林雪飞……遵命。”
蒲连眼中光芒一闪,似是意外太子这般爽快,旋即抱拳一笑:“那蒲某,便不推辞了。”
太子看着他,唇边笑意不减,眼神却冷了些。
这一刻,林雪飞忽然明白,这场雪宴并不是她进入雪京的敲门砖,只怕结束后,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