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窗外街灯稀疏,檐角尚挂着未尽的冰凌,映着月光微光,一点点滴入瓦缝,悄无声息。
林雪飞斜倚在榻边,手中药盏尚余半盏未尽,袅袅药香在室内回旋未散。她低头饮尽余药,舌尖苦涩,却不曾皱眉,只将盏放回铜盘之上,拂袖将被轻覆,便欲就寝。
明日便是商宴。
她原想着再翻一页札记,但眼下思绪太多,翻不过去。那盏灯光静静映着她微敛的眉眼,炉火未熄,夜气不寒,恰好让人陷入一种不眠不醒的静默中。
这一场商宴,说是朝廷设宴接待各地商贾,实则听闻由太子亲自筹备主持——这样的事,不可能只是寒暄应酬那般简单。林雪飞身负王铁山所托,表面是来送货,实则也代表雪东一脉而来,身份不同以往,她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多听少说,总归是不会错的。”她在心底低念一声。
只是这两日京中人情未熟,朝局水深尚未探底,言语稍不留神,便可能踏入人局旋涡。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轻扫桌上札记,却未再翻开。
思绪转至宴席之人。
若蒲家之人也在席上,当如何应对?魏烛多日未曾来信,虽然他平日飞鸽传信给自己交付进度,确实不如郝青岚和陆重山来得频繁,但是这关键时候,总是还是不太同寻常,是被事情困住了,还是心中出现了动荡?
思及此,她不由眉头紧锁。连日行商,双方各有折损,伤筋动骨后终归要收一收锋芒——再斗下去,敌人越多,越不易在江湖立足。若有合适的中人调和,倒是可以留一线缓冲之余地。只是不知京中有无这样的人物……
她想起唐沁,笑里藏锋,却不沾血腥。凝香楼为沈鸢引见自己之后,却再无消息。她与沈鸢......只怕这条线得等宫宴结束之后再细想了;再想起京外手边能用的,如清昭,冷艳沉稳,未必愿为人作嫁衣。思来想去,竟也无一人合适。
再想到东海国。
陆重山未曾回报有东方河赴宴的线索,但不排除这位海上贾魁悄然来京。若能趁宴一观其人,也算是意外之利。她与东海打交道多年,对大元、南延两国却所知甚少。此番若四国商路汇于一席,也算是一次见识天下之机。
她翻身坐起,将一角披风轻裹身上,取来素布发巾,缓缓拆发束起。
眼神在夜灯下愈发清明,却也透出几分未眠的疲惫。
太子。
她这几日忙于情报布局与病体调养,竟未曾特意打探太子之事。思及此,心头微凝。身为朝堂权柄转移的关键,太子的性格、用人风格、是否亲商,都极为重要。若此人心性尚稳,或有一搏之机;若偏狭孤傲,恐难以交好。
“看来,我还要在这京中多住些时日。”
她默默想着,心中却并无怨意。她从未指望一步成局,向来是将十步路拆作百步走,一线一线织出网来。只是手中绳索仍稀,远不够缠绕这座宫城与人心。
“郝青岚找的那几个人,得尽快见一见。”
“知鹤台在连港可用,可如今远水不救近火,需将线头拉来京中。”
她想到魏烛,又想到那日信中些许模糊之语,心中已有筹算。清昭那边……只怕得再设一局,看看她到底是忠于林氏,还是有心自立门户。
而那少年阿虎,倒是一块好胚子,只是性子太野,不驯也不稳。要驯得住他,还得靠郝青岚多带几年才成。她自己此时便不能事事出面,须得有人做她的手脚,也做她的锋刃。
想到此处,她才觉得有些倦意涌上。
只是眼皮沉下之时,心头却仍有一丝隐隐之忧,像夜雪残枝上未落的冰刺,藏在意识边角,拂不去、理不清。
“是什么事……?”她低语,却终究没能细想。
半梦半醒之间,她沉沉睡去,枕边仍是一缕微苦的药香,混着铜炉中尚未熄尽的温热。
窗外夜色深浓,城中沉寂,唯余风穿过长街石巷,吹得灯火微晃,仿佛在悄然等待一场未知之局的开启。
——雪宴将启,局未成,人已至。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
林雪飞醒于辰时,药已不饮,精神亦胜于昨日。她洗漱整顿,用过早饭后唤来郝青岚,令她换上一身端庄深青的正服,衣纹简净,腰佩浅银,与她素日行走江湖时判然有别。
今日赴宴之地,非宫中正殿,而是庆帝行宫“濯雪苑”中的“栖凤阁”所设。此地位于城东南郊,三面环水,冬日结冰如镜,昔年曾为庆帝游猎、雅集之所,如今封闭多年,忽而重启,只为今日一宴,足见其重。
至巳时,林雪飞乘车启程。途中马车缓行,行至栖凤苑外时,道路两侧已有数十辆马车鱼贯而列,车旁侍从提灯牵马,神情肃穆。前方宫门高悬金钩,帘下一众太监依次查验,请帖、人数、随车物件,一应俱全。
轮到林雪飞时,一名年长太监接过请柬,扫了一眼她与郝青岚,吩咐人上前细细搜身,只略略点到为止,便退后一步,递上一个鎏金玉牌:“林掌事,入内不得乱行,凭此令可通内苑。”
林雪飞欠身谢礼,接过玉牌,与郝青岚一同入宫。
濯雪苑内,亭台错落、画梁雕栋,水阁连廊宛如织锦。宫人来往如织,衣袂翩翩。炭香、花露、雪水混杂在一起,空气中隐隐有种说不清的奢靡之气。
林雪飞目光扫过,心头微凝。她自连港至此,见过无数富贵,但这等铺张,不禁令人心生寒意——雪国虽未至民不聊生,然一路所见,荒地未耕、米价渐涨,困苦之人所在多有。君不知民瘼,却设此华宴,思之令人齿冷。
郝青岚似也有感,眼中微现戚色,未出一言。
至宴所——栖凤阁中,座次已列,楼台四面环座,中央留一方锦地,其上铺着紫纹金毯,显然是为重宾所设。林雪飞由内侍引领至西南一席,已有人落座。
左右皆是商旅打扮,各有随从。
对座是一名胡商装扮之人,肤色深铜,头缠白巾,正与一位身着南延襦衣的中年商贾低声交谈,见林雪飞坐下,只略略颔首,并未多言。
再远处三人并席,皆着白袍、戴黑佛珠,年纪不一,神色肃然。他们目不斜视,只自斟茶,不与人交谈,气息与场中喧闹格格不入。
林雪飞目光微敛,又见东侧一人拧眉凝神,秃顶面方,衣着却极精,背后站着一名年轻人,绛蓝衣衫描金绣云,戴着半张面具,遮住左颊。那人虽未发一言,却频频俯身于中年耳侧低语,两人目光时不时扫向席中,意图难明。
林雪飞心头微动,便知这些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席上逐渐热络,一人言笑间言及:“今岁铁矿商贸尤为火爆,西线虽乱,但雪西铁矿之利,仍独占其三。”
又一人接道:“药材也不差,近来寒疫流行,草乌、黄连之类皆走高价。只是海外药材难得,能通大元、东海之商,不足五指之数。”
林雪飞闻言心知:此番商宴,实则已将各方商贾按品类区分。雪国仍以铁矿为本,占去三成;药材次之,约得一成五,其余便是布匹、盐粮、瓷器、漆器、珍珠、香料等类。她本在药材行中尚属异类,能涉海通东,虽稀却孤。
心中方定,却察觉一事:全席近三分之二已满,然仍空有数桌,显然尚有大人物未至。
忽听一阵低语起:“宫中药膳局……也来了。”
她回首望去——果然,沈鸢着一身素白宫服,外罩水蓝宫绸,腰束金带,发髻高绾,两侧侍女衣襟一色,簇拥而入。她步履不急不缓,目光落落大方,然在入席一瞬,竟也略略侧首,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之中,有一瞬的怔忡。
随即,目光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似未相识。
林雪飞心中一紧,想起阿虎擅入凝香楼之事,不免有几分愧意。然她尚未细思,一道熟悉的身影,却将她心绪猛然击碎——
魏烛。
那人竟步随一名青衣男子之后,缓步而入。
他衣冠整洁,眉眼未改,步态沉稳,从容落座于来人之后,正是那雪国西边,青云堡大商。
周围窃语起——
“是蒲家少掌事蒲连,西域草药、驼革、铜器皆有经营,近来还兼营北方铸材,生意大得很。”
林雪飞脑中一震,仿若惊雷劈顶。
她猛地意识到——她昨夜隐隐担心之事,竟真的应验了。
魏烛……怕是真的变了。
她心头乱作一团,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类应对之策——席中众目睽睽,自己贸然质问不妥,若魏烛已有异志,是否在此局中另有图谋?
正乱间,却见魏烛竟朝她走来,至她身后,微微一笑,眸光深处似有一瞬莫测。
他使了个眼色,神色坦然,言未出口,似有千言万语都压在唇边。
林雪飞正欲转身开口,却见郝青岚神色一肃,手扶桌沿。她也随之察觉——四下商贾皆已起立,目光齐齐看向内阁门口。
一列宫人鱼贯而入,皆着天青宫服,袖口绣云纹,其后两人皆为年少女子,一身华服,俨然内廷中地位不低者,于中央桌前落座。
随后,又有两名男子踏步入场。
一人年在三十左右,面如冠玉,举止间透出书卷之气,在众人低声言谈之间得知便是当今庆帝跟前红人,镇元侯李铭;另一人须发皆白,神态却极自矜,衣袍曳地,声息沉稳,身后亦随众随从,这人便是王赡。
二人一左一右,于主位下手而坐。
未及众人揣摩其来历,忽听外间钟声三响,太监高呼:
“太子殿下——到——”
殿内一时肃静无声。
只见一道红袍金纹身影自门外缓缓而入,步伐不疾不徐,神色从容而庄重。身后数名太监簇拥,神色恭敬,口中齐呼“吉时已至”。
林雪飞心中一震。
她从未见过太子姜微,如今初见,只觉此人容貌不俗,气场却更胜外形。他目光扫过席间众人,仅是短短一瞥,便让人不自觉低下头去。
太子落座,太监高声:
“吉时已至,宫宴起!诸位贵客,落座,上酒——”
银壶流光,琼浆满盏。
林雪飞这才回神,方觉手心微微发湿。她看着前方金碧辉煌、众星拱月的场面,心跳仍如擂鼓——
林雪飞虽见过江湖,这一场宴甫一开场,便让她这个江湖客感受到了朝堂的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