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京城的天光微微泛亮,屋檐下垂着的冰凌已断了大半,街角积雪被晨风卷起些微,洒落于青石路缝之中。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少,偶有挑担叫卖声从巷尾传来,混着雪泥踩踏之声,散入雾气未消的天光里。
林雪飞醒得早,病已退得七七八八,虽然仍觉身子虚弱,但眉眼间已带着几分平日清醒利落的神色。她披衣而起,立于窗前,手指拨开窗棂上的水痕,望着远处微亮天色,片刻沉思。
炉火尚存余温,铜壶轻响,药香未散。她略整仪容,换上深靛色窄袖袍衫,绣纹极细,是她在连港时亲自定制。发髻简束,眉色未施,却自有一股沉静从容。
命人备了马车,林雪飞未带随从,独自前往济雪堂。
京东街市尚未全醒,马蹄碾过积雪斑驳的青石板,车帘外偶有叫卖早点的小贩穿行而过。她掀帘一角望去,只见街头药铺、茶坊、笔庄皆未开门,唯有济雪堂门前灯笼微明,一道雪扫出小径,门前已有人洒水拂尘,门楣雪檐低垂,晶光映映。
掌柜见她来得早,愣了片刻,忙将她引入后堂。堂中火盆正炽,炭香混着草药味弥漫其间,墙上挂着一排草药袋,窗边风铃轻晃,发出细微金属碰撞声。
不多时,一身灰袍的王白手缓步而来,神情平静,动作温和。他手持竹简,缓缓卷起,眼神淡淡从她面上掠过,语气恭敬中却带着些许漫不经意的打量:“林掌事看着气色有些憔悴,今日这般早到,可是在京中遇到些什么难题?”
林雪飞微笑致意,步履沉稳:“初次来京,确实有些认床,夜里睡得不太沉。在京中一切顺利,还请王堂主不必担忧。只是商宴在即,心中有些疑问,想向王堂主请教。”
王白手坐于胡桃木座椅之中,身后屏风画着寒林雪鸟,一壶青瓷茶器正升腾热气。他抬手斟茶,神色悠然:“这商宴年年有之,往年都是宫中礼仕司掌办,由工部从属负责接待。而自太子殿下去年行冠礼后,今年便由他亲自主持,意在熟悉朝中经济,笼络天下商路。”
他说着,茶香袅袅,落在气氛间。
“往年虽也有商人前来,但多是本地大户,如今可就不一样了。海内外大商、南延珠行、东海珍舶、草原皮商,连西域的药材商都来了不少,京中一时人满为患。”
林雪飞垂眸端茶,茶色清润如琥珀,未饮先闻得一丝兰香。她点了点头,神色不动,心下却已翻涌思绪。多年的商旅经验让她比之前更加敏锐,太子掌舵商宴,似乎不只是“熟悉朝政”那么简单——这是否在宣告权柄交接的开始,或者也是各方势力下注的前奏。
她抬眸,看向王白手:“王堂主倒是消息灵通。”
王白手笑而不语,只拂袖添了一盏茶,道:“林掌事此次亲自送货之周全,连霜华城之阻都能稳妥而过,想必在连港镇已非寻常人氏。不知此番入京,是否想要大展拳脚啊?”
林雪飞听出了一丝言外之意,却不露声色,语气从容道:“商队之事,关乎生计。但若京中真有值得托付之人,林某自然也愿意多走一步。”
王白手轻敲茶盏,发出细微声响,仿佛无意:“王铁山如今在雪东也算根深,不知林掌事想要怎么多走一步啊?”
林雪飞神色一顿,随即微微一笑:“王铁山大人厚待康元堂,雪东之路也多仰仗他庇佑。京中到了王堂主的地头,自然也当替王铁山王大人问候。”
两人语气平和,实则暗流涌动,话里话外俱是探试,谁也不肯交底。
回程途中,雪已停尽,阳光落在街道屋檐,亮晶晶反出一片白光。郝青岚翻身上车,掸落肩上雪渍,神色肃然:“查过了。王白手——是个假名,他本名王起,是锦衣卫王赡的贴身管家。”
林雪飞挑眉,语带调侃:“王起?他怎么不叫王起家。”
郝青岚愣了一下,旋即轻笑:“看你还有心思说笑,果然是好得差不多了。”
林雪飞却沉思良久。王赡,从沈鸢口中也听到了这个名字,看来是京中不能小觑的角色。太子冠礼后开始主持商宴,王家似乎对商宴知道很多,却未听王白手提及任何太子与王赡之间是否有从属关系,若不透露,是否更加微妙?他们之间,是否代表新旧两股势力?这一切尚不得而知。
“我们知道的,太少了。”她低声喃喃。
她脑中忽地闪过沈鸢的身影——若要探王赡之意,沈鸢或许是唯一能问的人。但如今她身份未明,贸然相问,或许反而害了她。
她叹了口气,心念微敛,将此念头按下。
夜已将临,林雪飞归至客栈,甫坐稳,便见阿虎推门而入,鼻尖红红,神情兴奋:“贵人,我听回来了!”
炉火正旺,屋中温暖。林雪飞为他倒了热水:“慢慢说。”
阿虎喝了一口,咽下:“这事啊,现在京里都不敢说。我这两日费了不少力气,才套出点话来。”
“十三年前,沈雨秋被派去雪东筹粮,后来突然被贬。紧接着镇元侯的父亲李胆下狱。沈雨秋为了挺李胆,把他女儿沈鸢嫁给了李铭。那时京里都说他义气,是条好汉。”
“谁知不到一年,李胆就被砍了头。”
“李铭呢?”林雪飞抬眸。
“这也是个奇事,他不仅没被牵连,后来虽然过过一段苦日子,两年后不知怎么竟又被庆帝启用了,还带兵和大元打了一场大胜仗,从此被封为镇元侯。但听说他成婚没多久就对夫人特别冷淡,就是贵人您要打听的那位沈姑娘,有说是休妻了,也有说他软禁她,不让她出门。”
林雪飞心里一阵发紧,思索着手指轻敲桌面:“切割旧党,好在皇上面前自清?”
阿虎点头:“听说当年雪东战败,还牵连到某位皇子,案子很大,谁都不敢提。”
听到“雪东筹粮”四字,林雪飞手一顿,神色渐深。
她缓缓起身,走至窗前。
那一年,沈雨秋驻扎连港镇两载,她正是那时遇见沈鸢。
彼时她帮父亲打下手,终日忙于琐事。沈鸢却如一缕春光,步入她的生活,给她带来希望。虽然自从私塾中对于京中求学名额的争执之事后,后面自己心中有些愧疚,从而疏远了沈鸢,但是她始终都觉得那两年是一段温暖的记忆。
可沈雨秋离开后,一切骤变。
连港镇与冰峰城接连出事,城主杜鸣遇刺,王铁山上位,传言都说与大元那场兵败有关。林墨之父林堤亦被牵连,家产查封,病死家中。林墨当时在冰峰城中的冬日学比中拔得头筹后,被选中入京不过半年,却在林家出事至今仍杳无音讯。她自己父亲一夜病重,不久便亡,母亲从此疯癫暴烈,将她视作全部希望,越发控制。
那一年,她几乎无法喘息。她只知父亲可能是“被波及”,自己一无所知,只能忍耐。
如今看来,那一场风波早已深植帝都,沈鸢、林堤、王铁山,皆为棋局中人。
她背脊微微发冷,深吸一口气。
她定了定神,回头看了阿虎,本欲直接施以奖励,却忽觉一阵古怪:“你这身衣裳……怎么穿得这般讲究?”
阿虎嘿嘿一笑,拍拍胸口:“不是你早前带我去做的那套吗?我想着穿得人模狗样些,方便探听消息。”
林雪飞随意问道:“你去哪了?”
“凝香楼啊,我先去了凝香楼。”
屋内霎时一静。
林雪飞脸色骤变,青一阵白一阵,那瞬间仿佛炉火都冷了三分。她几乎不可置信地重复:“你......去了凝香楼?!”
郝青岚见林雪飞神情异常,手中正往嘴边送的茶盏也顿住了,惊讶地望着她。
阿虎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解释:“但我没待多久,我想着那地方消息灵,姑娘多,来客也杂,说不定就能听出些什么。我进去,刚问了几句沈姑娘的事儿,就被轰了出来。”
林雪飞只觉得眼前一黑,额角青筋微跳,几乎要扶额。
她此刻只觉自己当时病中昏沉,竟忘了提醒阿虎避开凝香楼这个是非之地——尤其是沈鸢的地盘。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脸色半红半白得像冰湖上未融的雪:“继续说。”
阿虎低下头,声音也小了几分:“我后来发现不行,消息打听不出,又没钱,就跑出去了……然后摸了路边一个胖老爷的银包,拿了点碎银子。”
林雪飞闻言,眸色顿沉。
“拿到钱之后,我就去西市茶馆,点了壶茶,请小二说了半天话,倒听来一些传闻。”
他说着,试图维持轻松,指尖却在衣摆上搓来搓去,仿佛在掩饰不安。
“晚上我还……还爬了李铭府的后院墙。”
郝青岚睁大眼睛道:“你干什么去了?”
“想听听有没有下人说闲话,结果真听到了点,说李铭当年确实和沈家联姻,后来爬得高了,就甩了锅。差点被侍卫抓着,我猫在屋檐后头蹲了一炷香才逃出来。”
说完,他自觉腰背酸痛地摸了摸后脖子,眼里却带着些许得意。
林雪飞闭了闭眼,再睁时目光锋利。
她沉默地踱了几步,目光在阿虎身上来回巡视,最终道:“你这趟,倒是有些本事。但若不约束,怕是迟早闹出大祸。”
她站定,语气不缓不急:“我有三句话,你记好了。”
屋内静得连铜炉轻响都清晰可闻。
“第一,不能偷。”
“你摸人银包,拿了多少?”
阿虎眼神飘忽:“就……三两吧?”
“记不清了?”
“有点记不清。”
林雪飞从柜中取出五两银子递给他:“明日,把钱送回原处,哪怕当作丢失也罢,总之你自己必须去做。”
阿虎犹豫了一瞬,小声嘀咕:“他家也不差这点钱吧……”
“这是底线。”林雪飞目光如刀,“你若觉得这都做不到,就别跟着我。做人做事,信义为本,否则你早晚会在商路上出事。”
屋中空气仿佛凝固了几息。
阿虎咬了咬牙,低声应了:“是。”
“第二,未经我允许,不准再踏入凝香楼。”
“……我错了。”阿虎低头认错,“那地方确实不适合我。”
林雪飞叹了口气:“这事不怪你,是我未提前交代清楚。但既然闯了祸,你得补。明日带些银子去赔礼,照规矩道歉。”
“第三,爬人院墙这事,下不为例。李铭是何人?京中大员,当朝红人。你的命不是用来换消息的,先保命,再谈成事。”
阿虎耸耸肩,轻笑:“我其实对自己身手有点信心。”
林雪飞目光一沉,不置可否,只淡淡道:“若你认了上面三条,我便收你入商队。否则,但凭你有再大的本事,我这儿也不敢要你。”
阿虎一怔,终是明白林雪飞是认真的。
他愣了半晌,旋即直起身子,神情变得庄重无比,跪地一拜,额头轻触地砖:“我愿跟着贵人,一辈子不背信、不误事。”
炉火噼啪作响,温光洒在少年脸上,映出他尚未退去的稚气与一丝被点燃的决意。
郝青岚靠着窗框,目光柔了一瞬,打趣道:“可别一辈子,先从一个月做起。”
林雪飞轻轻一笑,目光落在火炉旁他虔诚的身影上,淡声道:“你这两日,从街头赌徒做到了我商队一员,不容易。既然收了你,日后荣辱与共。”
阿虎抬头,目光泛亮,仿佛从那一刻起,有了真正的归属。
林雪飞走回桌前,取了盏温茶推到他面前:“来一盏入门茶。”
阿虎双手接过,郑重地一饮而尽,皱眉道:“苦。”
林雪飞唇角微扬:“商路艰难,日后有的是比这更苦的。”
炉火摇曳,光影跳动。
窗外夜色深浓,街巷归寂。
而屋内,一点火、一盏茶、一句誓言,悄然写下了这个少年与她的全新篇章。
雪夜之后,京局渐开,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