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京夜静,窗纸上映着一角黯淡天光,外头风雪尚未停歇,细雪斜斜,仿佛仍在昨夜的梦中延续。
林雪飞醒得极慢。
这一觉昏沉冗长,梦中景象纷杂交错。十余年前的连港镇,私塾后院的梧桐落叶、林墨负手而立、父亲卷着衣袖在灶台边忙碌的背影,还有母亲殷切又严厉的眼神。
她看见沈鸢,戴着素白面具,立于药香氤氲的帘后,静静望她。忽而又变回那个雪夜中的少女,藏青袍曳地,一手牵她,一手撑伞,走过细雪淋漓的旧桥。
梦境浮沉未歇,忽然又掺入如今的京城:王白手冰冷的视线、唐沁在楼前倚门轻笑、济雪堂的灰砖与廊柱冷风……
一切缠绕如雾,久未散去。她胸口忽然一冷,猛地从梦中惊醒。
睁眼时,头脑尚有些迷糊,只觉浑身发热,额角发烫。床前一人低头守着,目光里满是担忧,正是郝青岚。
“你终于醒了。”她语声低沉,“发了整夜的烧。”
林雪飞张了张口,却因喉间干哑未能出声。
门外轻响,阿虎捧着热水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我刚烧的热水,贵人要不要擦擦脸?我这就去弄点粥来。”说完见
郝青岚点头,便乖觉地退了出去。
林雪飞本欲撑坐,郝青岚却扶着她靠好软枕。她喘了口气,没立刻询问任何正事,只低声道:“我现在的样子,不能让济雪堂知道,得去别处药铺抓药。”
“我去。”郝青岚应道。
林雪飞微闭着眼,久做药商,让她自己也能对普通疾病的用药略知一二。她思考片刻便缓缓说出几味药名:“石膏十钱,知母六钱,淡竹叶三钱,金银花五钱,连翘四钱,薄荷二钱。别让人调太热性的,燥上加燥,伤了脾肺。”
郝青岚却犹豫了一瞬:“要不我让阿虎去抓?我留下来陪你。”
林雪飞摆手,语气平静:“你去吧,阿虎照顾我便好,反正……也怕传染你。”
她声音里带着些许哑意,却分外坚定。
郝青岚见她执意,只得应了:“那我快去快回。”
临出门时,林雪飞叫住阿虎:“你在我这儿若真要做事,就别只顾端水送饭了。”
阿虎一愣,立刻挺直了腰:“贵人吩咐!”
“悄悄打听几件事,不许张扬。其一,原兵部侍郎沈雨秋的下落,有无传闻、官私档案、口耳之说皆可。其二,李铭与其夫人,也就是沈雨秋之女的关系。是何年成婚?是否真有情感?婚后几年?是否休妻?若有,原因?都要查。”
“这事若办好,我每月给你月例,你正式归我账下。”
阿虎眼睛都亮了,但还是挠头:“这……有点难度。沈雨秋是老事了,很多档案都封着,街坊也不敢乱说,李铭那边更没人敢打听。”
林雪飞淡淡道:“我当然知道难,所以报酬丰厚。记住,你只需去听,不必多问。茶馆、市井、看门人,能撩一句是一句。”
她闭了闭眼,语气略缓:“做不成,也得做。做成了,你便不是个跑腿的。”
阿虎一咬牙,立刻点头:“成,我现在就去,哪怕只听个影儿,也不会空手回来。”
她眼还未睁开,耳边便听到脚步声快速离去。她便又找了个稍微没那么酸疼的姿势躺好了。
睡梦之中,她仍听得远处街头传来商贩叫卖声,仿佛在另一重人世中回响。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屋内炉火温暖,郝青岚正将一碗药轻轻搁到她床边,面带关切:“醒了?赶紧趁热喝了。”
林雪飞皱了皱眉:“苦不苦?”
“你说呢。”郝青岚嘴角抽了抽,“我都替你尝过,苦得舌头打卷。”
她还是接过碗,捧着喝了下去,苦味袭喉,她忍着一口气喝完,眸光中泛起一丝水汽。
郝青岚递了蜜饯,又嘀咕:“阿虎也不知跑哪去了。”
林雪飞没答,只靠着枕头,额上细汗浮出,却也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她低声道:“这几天你都做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郝青岚见她神色仍虚,不愿说得太多,只拣要紧的说:“我去查了几位人选,挑了五个。有两个是曾在边营效命的老兵,还
有三个是行商中间的探子。这种人嘴紧、脸熟、不惹眼。”
“我没让他们来客栈,怕引人注目,就去了银铺取了二十两银子,在雪京东边城郊租了一处小宅。”
“房子不大,但人住得下。粮炭都备好了。”
林雪飞听完点头:“做得好。先让他们住着,也别闲着——明天起,让他们都出去转转,能打听多少消息是本事。”
郝青岚答应了,又忍不住劝道:“你可别太劳神。再怎么也得歇几日。”
林雪飞却已转身要起。
“你不歇也得歇,”郝青岚一把按住她,“三日后你不是还得赴王白手那场商宴?你这副样子去了,只怕人家一杯酒敬来,你还没喝就晕过去。”
林雪飞顿了顿,终是放弃挣扎,重新躺回被中。
“也是。”她闭上眼,嗓音低低,“再睡一觉。”
窗外雪落如丝,炉火微明。
她缓缓闭眼。
梦中那双站在桥上的眼睛,又一次浮现。
她这一觉,一直睡到深夜。
檐角冰凌垂挂,夜风从窗纸缝隙潜入,吹得帘影微微晃动,带起一点未散的药香气。铜炉中火势尚盛,壶中水咕嘟作响,似是被人预先添了柴火。四壁寂静无声,蜡烛仍明,烛光映着屋内斑驳的影子,温暖中带着几分沉静。
林雪飞再次睁开眼,只觉周身湿透,额角、背心、甚至掌心都沁出细汗,连发丝都贴在鬓侧。她撑着身子坐起,胸口起伏之间,感觉体内那团翻涌多日的热意,终于如雪后初融,缓缓褪去了一半。
她微微喘了口气,指尖探了探额角——还有热意,却不再灼人。她心知,这是那药方起了作用。
她成年之后素来极少病倒,自少年时遭遇了那一场身心重创后,长大后愈加懂得保养,每日饮食起居极有章法,纵使行商于雪线、奔波于山川之间,也不容自己有丝毫懈怠。此番竟被发热击倒一日,实是罕见。
她披了衣衫,下榻时脚步尚软,便扶着榻沿一步步移至桌前。那碗粥仍被铜盖盖着,揭开一看,粥面尚温,米粒已绵,似是熬得极细。她端起碗,一口口慢慢喝下,淡中带甘,入口温润,胃中渐暖。
粥喝尽,她稍作停顿,看向一旁放着的药盏上。药色深褐,杯沿凝着一圈微苦的气息。她迟疑片刻,终是端起,一饮而尽。
苦味涌入口腔,喉中发涩,她微微皱眉,忍着咽下。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放下药盏,靠着桌边坐了片刻。
屋中一盏灯光摇曳,另一盏却尚未点起,显得光影参差。她起身取过火折,点燃了那盏灯,屋内顿时光线倍增,阴影退却。
她从床头行李中取出一本深棕色札记,小巧精致,封面已磨得微起绒边。她指尖抚过封皮,缓缓翻开一页,又一页。
林雪飞自掌商路以来,便有记录行事之习。初时只为记录内心苦闷之事,渐渐地,也将一路所思所感,重要事件,俱皆书于其上。她习惯于从纸页中审视自己,亦从旧笔墨间照见一路成长。
她翻到一页陈旧的记录,页角压着一枚枯黄银杏叶,仿佛那年秋日未曾离去。
“银雪镇至寒松镇押货事。”
她默默念出,心中已有画面浮现。
那年,她年方二十,游历到了南方银雪镇,做了镇中药材商队钱掌事的副手,随队押送药材至西方寒松镇。
秋霜初降,群岭间黄叶簌簌,商队连夜兼程,只为赶在霜雪封山前完成交货。怎料交货之日,药铺“吉和堂”掌柜面色铁青,将十余箱药材一一拆开,冷笑连连。
“这药你们是从哪儿捞上来的?霉了的东西也敢送进我店?”
林雪飞上前察看,只见草药皮肉之间已现斑霉,苦参失色,丹皮脱皮,哪还有几分药香。
她心下一沉。那一批药材的防潮油纸是由钱掌事之侄购入,本就是临时凑数,粗糙薄软,经不得连日雨雪,才致此败。
她即刻书信报上,遣快马回镇请示。等到回信之日,五日已过。
一纸回文,寥寥数语:“拒赔,自定。”
林雪飞心头一凉。
她尝试与买方协商,初言愿折半退赔,再言换货补偿。皆被对方一口回绝。数日过去,买家愈发不耐,怒言若不赔银子,便将此事传扬出去。
那日,药铺之中满是药工与过客,指点交头。林雪飞语气再和,也压不住那一室的嘲讽与责难。
偏有一灰衣老者,背一口药篓,坐在角落,神情淡漠,自始至终未言一语。
林雪飞知局已不可解,咬牙从自己积蓄中掏出三成银两,亲手送与对方:“此为我个人赔偿,并非代表商队。”
话落,众人哗然。
出了药铺,秋风扑面,天色将暮。
她走至街角,忽听身后那老者开口:“小娘子且留步。”
她转头,只见他眉眼清朗,神情不怒自威。
“我看你交涉半日,言语中有理有节,却为何愿自掏腰包?”
她答得坦然:“药材之失在于押运不密,虽非我采买,然由我押送,自当担之。”
“既知责任在己,为何不自立门户?”
她一愣,继而轻笑:“我不过是个女子,出身微寒,世途难行。”
老者摇头失笑:“你倒是有几分见识,却太小看自己了。古来成事者,岂问男女?”
她眸光微敛,拱手行礼:“敢问先生尊姓?”
老者道:“严远。”
林雪飞微怔,只觉耳熟,却并未立刻认出。
“前朝陛下还在时,我是平西大将军。”
她心头震动,脸色微变,忙正身再礼:“原来是前辈!我少年时在坊间多有听说将军的传闻。”
“早已不是将军了。”他摆手笑道,“如今寒松谷山腰有石屋数间,我归隐于此,著书而已。”
那夜他们于寒松镇街角小茶铺坐谈至夜深,灯火摇曳,茶凉三泡。老先生聊自己不多,林雪飞倒是没忍住将自己生平像是竹
筒倒豆子般倒了个遍。
罢了,她还问了世道之局,行商之道,也问人心何解。
老者看着她:“听你一路的故事,你不是没有野心,只是怕承认自己有。”
“你不肯承认,便不会成事。”
那句话如霜夜惊雷,直劈她心底那片不肯照见的灰影。
她记下那一夜的谈话,写了整整五页。
林雪飞望着纸上的字迹,烛光摇曳间,神色渐沉。
帘外风雪微停,火炉咕嘟作响,茶盏之中温气尚存。
这时门轻轻一响,郝青岚披着外衣探身进来,见她已醒,顿时松了口气。
“你可吓死我了,竟烧了一整天。刚才看你还睡得沉,就没敢吵你。”
林雪飞合上札记,神情温和,带着些许疲意:“已无大碍,出了汗,倒觉得清爽了不少。”
郝青岚走近几步,将她额上细汗擦了擦,又道:“你先歇着,别想着操心那些事。明日若好些,我再与你细说这两日进展。”
林雪飞微一点头:“好。”
她目送郝青岚离去,轻轻阖上门扉。
屋中再次归于安静。
她低头看着掌心中那本札记,札记最后一行:
“严老临别言:寒松谷山腰有石屋,缘会则来。”
林雪飞望着纸上的字迹,烛光摇曳间,神色渐沉。她终究明白,那自少年起便悄然滋长的野心,从未熄灭,也不必再否认。
她将札记合拢,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重新躺回榻上,合衣而卧。帘影未动,炉火犹明。
她缓缓闭眼,在风雪未歇的夜色中,再次沉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