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雪京如一头蛰伏不动的猛兽,厚雪覆瓦,檐角结冰,街巷中只余风声轻响,仿若有意掩去人世的喧哗。客栈楼
上,一盏孤灯微明,映着窗纸上那道静坐不动的身影。
林雪飞坐在案前,灰氅尚未褪下,指尖微凉,轻轻覆在桌上的两封信纸之上。案上香炉已熄,只余一缕幽灰未散,随寒气翻涌。
一封是陆重山的,信纸泛黄,字迹苍劲,一如那人——信中言及雪东边境药材征价之变与新设驿点之事,字字沉稳。
另一封是清昭寄来的,薄笺如羽,语气却并不轻浮。她在信中略带试探地提到魏烛许久未回台,又言霜华城附近出现新的外来势力,希望林雪飞定夺人手布防。
往常,她应当即刻起身,命郝青岚下达安排,写回调令,甚至再作部署。
但此刻,林雪飞只是静静地坐着。
她的眼落在那两封信上,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凝香楼的。
只记得那一刻,帘影如水,人影未远,阿虎站在楼下,抱着不知从哪儿来的手炉,一脸惊疑,嘴角动了动,却到底没问出口。
而她,一步步穿过红纱玉灯之间,似梦中行旅,一身墨衫,落雪覆肩。
此时屋内炉火尚暖,她却觉四肢冰凉。那种凉意不是来自雪,而是来自一种无处安放的心绪。魏烛迟迟未回信,叫她隐隐警惕;可最牵引她心神的,是那张素白面具后忽然揭开的脸。
——沈鸢。
十年未见,却似宿命重逢。那一眼,便叫她心底所有隐忍、克制、强自稳重的壳子,都生出一道裂纹。
她们在帘后小室中并坐,茶盏温润,炉香缥缈。
沈鸢的声音依旧温柔,只是比记忆中更缓慢些,像是小心避开某些过往。
她说,她在十年前嫁给了李铭。
“名义是婚配,实则如囚。”她低头抚着茶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他人的故事。
“这些年住在城中偏院,出不得门,连银钱开支都看得很紧。只有锦衣卫的王赡大人稍稍宽容,让我另谋生计。”
她眼中并无怨意,却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
“凝香楼虽挂我名下,实则是借势而存,盈利不佳,或许朝不保夕。”
林雪飞听着这些话,仿佛胸口被什么缓慢地勒紧。
她本想问她过得如何,可话到嘴边,只说出:“你还好吗。”
沈鸢却只是笑了笑:“如今我还有名有号,苏瑟。作为王赡的义女,药膳局药师,玄衣署掌事,京中人欺我不得,李铭也得礼让三分。也算是个身份。”
林雪飞望着她,想起许多年前,那双曾在雪夜里牵她过桥的手,那人曾为她守过夜、编过书签、半夜替她打来热水。
林雪飞轻声道:“你那时待我极好。”
沈鸢没有否认,只淡淡回了一句:“可我记不清了。”
她语气温和,像是一种妥协。
林雪飞心中微微一痛。就像是自己珍藏多年的物件被最在意的那人无视一样,即便她心中知道并非如此。
那种刻意的平静,是压抑了太久的印记。
她正不知如何回应,便顺势提起自己:“我如今在连港做药材生意,前些年又收了一家鹤云巷里的店,叫‘鹤云堂’,专收雪参风茧草。”
沈鸢低头抿了一口茶,半晌忽而轻声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最不愿去鹤云巷,每次你娘带你去那条街上买纸伞,你都死活不肯走近那家店,说里面味道太冲。”
林雪飞怔住。
那是她小时候的事。
她从未提过,甚至连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沈鸢却记得。
她都记得。
只是将那些记忆,藏在了层层心墙之后,不愿轻启。
她们未再多说。沈鸢温声送客,说:“今夜多扰,下回有闲,再由你做东。”
她说着站起身,望着林雪飞,眉目柔和。
“你与那位小随从今晚所有费用,我都记下,权作招待。”
林雪飞本想推辞,沈鸢却微笑着看她,语气温和却不可违逆:“再见就好。”
她应了,心中却如骤雪乍停,无声坠落。
离开时,她回望那一间帘室,却只见灯光浮动,帘影无声。
唐沁并不在,阿虎正倚在门边,一见她出门,立刻迎上:“贵人......您果然厉害。”
林雪飞没听懂,“嗯?”
阿虎咳了声,“那、那是凝香楼的头牌吧?看样子还对您很有意思。”
她斜睨了他一眼,那目光太淡,阿虎立刻讪笑不语,乖乖跟着她回客栈。
她替他开了一间房,吩咐:“好好歇着,明日再行。”
阿虎受宠若惊:“哎,哎!小的明日定当鞍前马后!”
她却未回应,只转身进了房,关门落锁。
屋内只余一盏孤灯,檀香未燃,书信犹摊。
她望着桌上那两封信,眼神一寸寸地暗了下去。
沈鸢那句“再见就好”,像是一把轻柔的刀,插得极深。
她不知对方经历了什么,也不知李铭究竟如何对待她。她觉得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被解答。
她只知道,十年前那个愿意陪她背诗、为她与私塾师傅抗争的姑娘,如今身在风雪,更加沉静,更加遥远。
可她还记得鹤云巷。
那就够了。
林雪飞坐直身子,提笔蘸墨,终于开始批阅陆重山与清昭的信。
窗外雪声未止,她的心却在风雪中,一点点,清醒了。
她看着窗外一片茫白,缓缓回身,提笔在信纸上落下数行。
回陆重山的信,她写得极为干脆。
“连港药材之事,暂由你全权处理,可行掌事之权。凡属新设驿点所需药材,价格变化可应市势,只要不低于成本额外三成,皆可便宜行事,以量为先。”
笔锋微顿,她略作思索,又落下数字。
“但须严控品质,不可因利润放松验货,令供方以次充好。东线之名,不能坏在我们手里。”
这几句写得清峻有力,正是她此刻所需立下的规矩。
她信得过陆重山的稳重,但越是信赖之人,越要先划界限。
写罢,她将信纸搁在一旁,又取过清昭所寄之信,落笔稍缓。
“台中蒲家密探一事,魏烛已查明,数日前传书来报,正在收网。你不必忧虑。”
这句语气不重,却足以让清昭明白,知鹤台线索并非她所独掌,且魏烛仍在林雪飞掌控之中。
她搁下笔尖,又细细回读清昭所写“霜华城势力混杂”一段,只觉含糊其辞,语意不清。
她轻叹一声,另起一段:
“你信中所述‘霜华城势力不明’,太过空泛。地痞赵胜何人?归属何营?其人品行是否确有案底?其上属又与李铭系有何干系?若连这等常见流痞都探不清楚,不如调你一半人手去东郊码头。”
写到此处,她顿笔良久。
清昭是影针阁阁主,调兵遣将之才不缺,信息网络亦不薄。如此敷衍回信,不是能力不及,便是试探她对局势的判断力——
或者,另有所图。
她目光冷了几分,又落笔:
“若你真感势单力微,可调清渠、江回两人西行,我另拨三百两银作行动之用。至于你所言外来势力,请速速查证,勿自猜多。”
这一句,语气已然带了些钳制之意。她不直接质疑清昭,但也不容清昭假借不明局势而扩张私力。
林雪飞写罢,将两封回信分别入封,封口抹蜡,印上掌事私印。
她搁下笔,略有疲态。抬手覆在眉心处,揉了揉太阳穴。
这一晚太长。她自雪京东门而入,步步为营,如今方得片刻落座,却仍不得歇息。
她起身倒了杯温水,一饮而尽,复又坐至榻边。
郝青岚一夜未归。
按理说,这等事她应早遣人找寻。但她心中却并不焦躁。
青岚性子虽直,单独行事时却从不鲁莽。此番她请命自去查人,或许是追上了什么线索,又或是碰上阻碍,正于某处周旋。
她既未传来急讯,便说明无性命之忧。
林雪飞想起她走时那神情,心中微动——或许,不只是查人。
她嘴角一弯,露出一点极淡的笑意。
随即,又想起沈鸢。
那人站在帘后时,明明一身素衣,却仿佛背后藏雪,一眼望去,再难移开。
林雪飞闭上眼,耳边仍回荡着沈鸢低缓的嗓音,温和平静,带着十年光阴磨出来的沉稳与钝痛。
她本想问沈雨秋如今可安,可惜话未出口,便被沈鸢那句“李铭也要礼让三分”堵了回来。
沈鸢的父亲,昔年连港镇开设私塾,请了师傅教他们识文断句、用心授予剑术,如今竟连一句问候都未能出口。林雪飞心头一阵憾意,却终究没再强求。
她思绪又转到唐沁——
那女子今日引她入凝香楼,语带玩味,行止之间却分寸极稳。若非与沈鸢早有联系,又怎会知她此行必到?
她们是什么关系?
唐沁,沈鸢,李铭,王赡......这几人之间,似有若隐若现的脉络,正缓缓浮出水面。
她素来擅于在困局中抽丝剥茧,一步步推演全局,可今夜思绪杂乱,头颅微胀,竟连半个线头都理不清。
许是那面具之后的眼神太过熟悉,也许是沈鸢说“记不得”时的语气太过温柔。
那种温柔像雪一样,覆在她心口,既轻又沉。
林雪飞合衣而卧,狐裘盖身。
窗外雪落未歇,风声穿窗入缝,如有人叩门,又像旧梦重来。
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纷乱仍未散尽。
她最后想着:郝青岚今夜未归,应是遇上了什么。
——然后,便不知不觉,睡去了。
檐角冰凌垂挂,灯火微明,静夜无声。
窗纸上映出那一点剪影,沉沉地,陷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