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荇一时想不明白这人从哪里学来的这么闷的性子,明明小时候跟在他身边的时候还会气鼓鼓地生气,活像一个发酵的白雪团子。只可惜现在白雪团子长大了,钟荇也不好再将他揉成软乎乎的形状。
在他未捡到薛玉之前,除开极为恶劣的天气,钟荇其实不常待在茅草屋里。虽然身体并不是很好,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必须要做的。
只是如今薛玉离不开人,一些计划中的事情只好延期。
话虽这样说,其实钟荇自己也知道,即使薛玉现在眼盲,可是修为尚在,他这个“凡人”的一举一动也还是被薛玉了如指掌,即便是他不经意的移动,钟荇也敏锐地察觉到一股视线环绕着他。
钟荇知道,那是薛玉散发的神识。
当然他对此也不意外,只是行动之间难免更加小心谨慎了一些,害怕不小心出了什么纰漏被薛玉所察觉。
可是薛玉的神识似乎某些时候太过霸道,令钟荇有一种被人长久注视的感觉……
以至于时间久了,钟荇竟有时候不禁想:薛玉究竟有没有眼盲?他真的能够看得到自己吗?
他是否在骗自己?
当然这个念头只不过顷刻间就被他放弃了。
因为,薛玉不是这样的人。
钟荇略带嘲弄地一笑,笑自己到了如此也仍旧全无保留的信任别人。
明明他已经尝过被人被刺的滋味。
若是薛玉知晓现如今在他身边的人是他的仇敌,他又该做何想?
钟荇可不认为现在自己在薛玉那里还有什么情分在。
那个人的手笔,他是知道的,从来狠厉果决不会有什么差错。
那个人——
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钟荇思绪飘远,又恍惚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一天,而他被迫困在了那里,日日不得安宁。
好大的火啊,他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呢?
甚至某些时候坚持不下去了,疯狂滋长一些厌恶自己的想法。
钟荇甚至有时在想——
为什么自己没有死于那场大火之中?徒留这副残躯苟活于世。
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释怀那些往事。
——
“你不是护着他吗?!我偏要让他恨你。”那人临死之前阴森的话语言犹在耳,“钟荇,你信不信,你会死于他手?啊哈哈哈……”
“终有一天,他会报仇的!!!”那人说完这句话,便瞳孔骤缩。
剑刺穿了他的胸膛,也终止了他的未尽之语。
凄厉的声音一顿,又似乎仍停留在钟荇耳侧,一字一句,像是诅咒。
钟荇缓慢上前,伸手拔出了他的剑,那人的血喷溅在他的脸上,又落在了那人早已不算干净的衣衫之上,徐徐流淌。钟荇定神看向已死之人可怖的样子,眼神中似有一丝悲痛。
良久,钟荇轻声开口说道:“不会的。”
“你不会如愿的。”他道。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钟荇并没有擦拭脸上的血迹,他转身又近乎留恋地看了看这方寸之地。
而后缓步往前。
——
“东西掉了。”
“……什么?”钟荇迟钝了一下,眨了眨眼。
薛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钟荇像是终于回过神来,飞快地说道,听起来很像是在遮掩,但是他也顾不上这么多。
他这时才注意到地上散落的药材,不知何时掉落的,声音被薛玉察觉到了。
“没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
雪仍是在下,似乎要将往年的份例全部补足齐全。
钟荇无奈裹了一圈过冬的袍子,给薛玉添了几件他未穿的冬衣,又搭了个简易的火炉,两个人就这样窝在这方天地,又似乎有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中途温溪倒是来了一趟,说过几日雪化的时候,她阿爹要去镇子上采买东西,问钟荇要不要带点东西。
钟荇想了想,只道:届时再商议吧。
这一等,就等了十几天。
今日难得是个晴天,堆积的霜雪虽然还剩余不少,但是已经融化的差不多了,只不过仍有一些冷意,比以往更盛。
眼下正值太阳高悬,阳光照得人身上都是暖的,出门也是极为合适的,因为保不齐明日又要降雪。
上次温溪过来问的问题,钟荇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亲自去镇子上一趟。
“我去镇子上采买一趟,可能需要出门一段时间。”钟荇这般说着,还不忘将破旧的窗户关好。他走后,若是变了天色,薛玉一个人难免有些不便。当然这扇窗户已经被他修理得差不多了,虽然仍看起来有些破败,但是比之前已经好上太多。
做这一切的钟荇自认为很满意,这样的修补也更好挡住屋外的寒气。他向来不在意这些,只是眼下并非他一个人,如今薛玉的伤受不得这样冷的风寒。
钟荇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一切都准备齐全了,还剩下一个事情。
钟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随后视线转向了端坐在床头的人,也不知薛玉这么些维持着这么久的姿势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虽然近些年来,但也没有如此……
估计是靠顽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钟荇感叹道:这么多年还是如出一辙,在外人面前仍是。当然薛玉一个人的时候倒是没有这么端庄自重。
在很久之前的时候,钟荇害怕他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睡不着觉,还去偷偷看过他几次。
没想到薛玉不仅没有害怕,反而睡得十分香甜,当然睡姿也是非常的…有个性。
后来钟荇就也放心了下来,没想到现在倒成了这副样子。
他看向薛玉:“现在时间正好,我先走了。”
只是没等到薛玉如往常一样惜字如金的回答,却是听到了他说:“……林雨,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可是你的眼睛……”钟荇没有想到薛玉会这样说。
薛玉慢慢抬起头,绸带随着他的动作不甚滑落,他紧闭着双眼,注定是看不见现在的艳阳天。
只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可是钟荇来不及关注这些,因为薛玉竟然开口说道——
他说:“你不在,我独自一人难存安宁之心。”
“若是被人追到这里……”
“……”
钟荇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懵了一瞬,慢慢地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你,一个人难存安宁?”
薛玉面不改色,甚至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又恢复了他的简洁回答:“嗯。”
钟荇:“……”
难道我一个修为散尽的人在你身边就很安全么?
若是百年前的时候,薛玉即使遇到任何险境,也不会向他求助一句。钟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荒唐的情景之下,他竟真的等到了薛玉开口示弱。
钟荇脑中罕见地空白了一瞬:还是对一个凡人。
可是如今他已经保护不了薛玉了,也说不出口当时想说的玩笑话。
钟荇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又似乎在不经意地提醒着薛玉:“薛仙长,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我也保护不了你的。
一介凡人,如何能够抵挡修为强悍的修真之人?
钟荇后来想:若是站在他以往的角度,作为薛玉的师兄,这话说的实在是心狠,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可是在眼下这是事实。
他现在确实和凡人差不了多少,如果真的遇上什么仇敌,估计他的作用也只能是站在薛玉前面替他挨上一刀,撑不了几个回合。
“……”
听到钟荇言语之间带着的疏离,薛玉微不可查地抿唇。他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突然开始呕血。
钟荇大惊,顾不上什么采买的好时间,连忙走到薛玉身边,先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后又伸手为薛玉把脉。
只是钟荇越把越疑惑,又看了看薛玉的略显苍白的面色,心中暗道:不该如此啊,明明比之前好了一些,怎么又在吐血?
难道他的那些草药对薛玉没有用么?
如果这样的话可就麻烦了,钟荇神色担忧地看着他,一时间面色沉重。
“要不要我去给你寻个医师?”他问。
不待他离开,薛玉快速并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我有分寸,没什么大碍。”
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只剩下薛玉那张冷峻的面容,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润,看得钟荇心下安定了几分。
见他这样说,钟荇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又缓慢退了回去,他仍是有些不放心地问:“你真的可以吗?”
薛玉道:“只是清了瘀血,无碍。”
修仙者与凡人不同。
薛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修仙之人受伤之后有自己探查伤势的方式,一般的医师或许还没有他自己了解得多,钟荇倒也不得不信他几分。一来刚才钟荇一时情急只顾得查看薛玉的内伤,现在回想起来,薛玉方才呕出的确是瘀血无疑。二来薛玉此刻也没有什么理由骗他。
他对现在一无所有的“林雨”又有什么可以骗的呢?
钟荇倒是想要自己探查一下,只是他如今灵力微弱,连替薛玉疗伤都费劲,又怎么能做得了这些?
只是话说回来,他总觉得薛玉此刻有点古怪,不知道是否又是他的错觉。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天和薛玉的相处,心中暗道:薛玉的表现真的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