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风急雪重,钟荇紧闭上了门窗,而后转过身,有些纠结地看向被他移至床上的人——薛玉。
也不怪钟荇如此踟蹰,他们已许久未见。
坦白来讲,在离开之时,钟荇就曾经想过有一天他会再遇到薛玉。按照现下流传到他耳朵里的风言风语来讲,到了那一天,他也许会死于薛玉的剑下。
可是,再见之时,他没等来薛玉的剑,却等来了一个浑身是伤、昏迷至此的薛玉。
钟荇尚在思考,只是眉头仍是不由自主地微微皱起。在见到薛玉的那一刻,他就有些心神不宁。
薛玉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的修为五年前已是入御界,修真界能与他交手的寥寥无几,谁能伤了他?还伤的这么重?
先前由于薛玉的伤太过骇人,钟荇只能立刻护住他身上关键部位,没有来得及仔细查看他的伤势。眼下钟荇往床边靠了靠,细细打量着还在昏迷着的人。
因为有些伤口已经和衣服黏在一起,钟荇没敢直接上手为他褪衣,只是用清水缓缓擦拭了一些血迹,看着好歹整洁一些。
周身的剑伤看着吓人但也只是皮外伤,养数日便好。紊乱的内伤修养个半载也会康复。
只是这双眼睛,被一道剑气所伤,伤的实在是太重。
钟荇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目前缺少关键的几位药材,一时无法根治,只能先好好将养着,再图其他。
曾经清浅盈盈的眼睛被怖人的血痕围绕,现已不复以往的神采,床上的人也不会开口笑着唤他。
如今薛玉若是醒来一睁眼看到他,或许会直接将他砍了。
钟荇这般想着,心情像是闷起莫名其妙的火气,无处发泄。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起伏的情绪了。
他知道薛玉性子一向谨慎,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钟荇远离尘嚣数载,有些消息已不是那么的灵通。更何况……
不管怎么说,薛玉的伤仍然需要快速治疗。
也可以更快……送他离开。
钟荇看着薛玉苍白的面容,竟无端地想起少年时的一段往事。
那时的他们还没有……结仇,正是相携为伴的年纪。某一次避之不及的情况下,薛玉替他受了伤,他也是如现在这样,守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苍白的面容。
只是时过境迁,心境到底不同。当年他是心疼的,恨不得以身替薛玉受伤。如今钟荇只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怔神,却没有任何理由替他受伤了。
他们曾是师兄弟。
彼时太微宗百年宗门,正是扶摇直上之时,门下弟子天资卓越之人数不胜数,而钟荇当属翘楚,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人人敬仰的大师兄。
钟荇第一次见薛玉,是他刚刚下山完成宗门的任务回来的时候。
太微宗的琼玉峰常年仙云缭绕,白鹤倾飞,是修真界名副其实的盛景。青年的钟荇每次来此都会做首乱七八糟不通格律的打油诗才算满足了自己看到美景的赞叹。
虽顶着一个“大师兄”的名头,可是并没有什么架子,钟荇笑着和看过来的弟子们打声招呼,而后便飞快地离去了。
他并没有一开始就去向师尊报告此行的任务。
这次的任务有些棘手,钟荇费了些心思在上面,身心俱疲。因此他一回到太微宗,就去在他常去的地方,寻了棵树睡了一觉。
只是这觉还没睡一会,就有一些弟子们刚巧不巧地往这边走来。
这里其实是在宗门之中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钟荇料想说不准这些弟子和他一样,想要寻处清净地方。
此时正值仲夏,正是草木茂盛的时候,钟荇早已隐了气息,身形被繁茂树叶掩盖,他半遮着眼,躺在树上,十分地悠闲。
没有人看到树上竟然还躺着一个闲人,正饶有兴趣地想要看看这群弟子们想要做些什么。
可是等到他看到一个品阶不高的外门弟子朝这边走过来,钟荇眼里的兴味就收了起来。
太微宗尚白,门中弟子皆身着白衣。而外门弟子并未在衣着上有太多要求。因此,这位外门弟子身着了一套粗制的黑袍,虽然外表看起来干净整洁,可是钟荇仍然眼尖地看到了他黑衣之下隐藏的暗暗的血色,像是还未来得及清理,亦或者是他根本没有能力医治自己。
这些东西瞒不过他,眼下的情况钟荇也有了几分猜测,钟荇暗暗骂了一声。
事情并不是钟荇一开始想的那样。果不其然,这位外门弟子于其他内门弟子而言不过是欺凌的对象,他们根本是故意来到这个没什么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如果自己没有看到的话,恐怕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人知晓他们的行为。
钟荇本想直接跳下去打断他们。
但他突然觉得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他们做这种欺凌的事情,因此钟荇打算暂时等一等,等到证据充足的时候再人赃并获,不然他们届时又要做出另一副态度来。
修仙者大多长寿,钟荇当时也不过百岁。虽说是宗门里的大师兄,但是性子也并非十分老成。
那些污言秽语不断地说出口,钟荇的眉心便越来越皱。
等到那群人终于忍不住动手了,钟荇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懒洋洋地,却让一群人定在了原地。
钟荇轻哂一声,转眼便跳了下来,旁边的人唤他“钟师兄”,他却理也不理。只是向周围轻扫一眼,眼底满是寒意。
而后蹲在了跌倒在地的薛玉面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薛玉。”声音闷闷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泥潭里滚过似的猫儿一样的小孩名字倒还挺好听的,钟荇心道,然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这位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小孩的脑袋。
钟荇看着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施了个清洁术将他浑身的污渍清除了之后,笑着问他:“愿不愿意喊我声师兄?”
当时钟荇拜在太微宗清辉尊人门下,是正正经经的掌门嫡传。
虽说全宗门的弟子们都可以叫他一声师兄,可在场的人谁也不会认为钟荇单纯的只是这个意思。
钟荇是想要让薛玉拜入掌门门下!
“钟师兄这——”
为首的弟子刚想说不合礼数。又想到这位钟师兄不过百年便已经结丹,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且深受掌门宠爱,若是他来说,恐怕掌门也不会说什么。
钟荇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薛玉,心道:这人生的这么好看,不拐回去当师弟岂不亏了?
他任由薛玉打量自己,等到薛玉终于点了点头,钟荇眼里的慈爱都已经要溢出来了。
到最后,这群人也没敢拦着钟荇,拦也拦不住。
钟荇就把薛玉带回了雾栖峰上他的住所,向他师父请求收下薛玉。
清辉尊人看了薛玉半刻,最后点头收下了这位弟子。
在那之后,他们又做了一百年师兄弟。
钟荇后来想了想,他本来就可以将那几位弟子狠狠惩戒一番,再严重些将他们逐出太微宗,在暗地里护着他一些,之后也就没人敢找薛玉的麻烦,为何非要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护着?钟荇自己也弄不明白,说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钟荇便随手抛在了脑后,折一支桃花,逗他的小师弟去了。
只是这都已经成为过往,钟荇低眉不语。
终究是昨日为友,今日负仇,再也回不去了。
钟荇给他上好药之后,倚桌而眠。
唯余一烛火摇曳。
*
雾栖山上,相思崖边。
钟荇靠着崖边,背后是万丈深渊,面前立有一人,正是薛玉。
薛玉看着他,没什么表情,他手中的名剑——见月发出争鸣之声。
钟荇听到自己叫了他的名字。“薛凝雪。”
薛玉生在琼枝凝雪的冬至。钟荇曾经当着薛玉的面打趣道,是不是因为在雪中降生,才生得了这幅冰容玉貌。
当时他们两人仍然整日黏在一起,年纪不大但是故作老成的薛玉还能淡淡地接上一句。
若是如此,师兄你生于金秋,怎会有了芍药含泪之态?
旁人听到这种话总会气上几分,钟荇却并不动怒。只是觉得眼前的张牙舞爪的小兔崽子实在是有趣。又忍不住逗他:“若是容貌,你我二人是不分胜负的。可你这身气质,倒是我所未有的。”
薛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这么年轻能有什么气质?!这人真是胡说八道。
钟荇感叹道:“将来还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呢。”
当时的薛玉似是被他这幅胡言乱语惹生气,转身便走。
而如今在他面前,薛玉只是冷哼一声。钟荇再也不能笑着去搭这人的肩膀赔罪,只能站在薛玉的对面,脸上挂着多久的笑,内心就有多沉默。
钟荇知道薛玉来是为了什么。等到那把他曾经抚摸过无数次的见月刺入他的胸膛,钟荇发现他竟受不住那刺骨的寒意。
原来是下雪了,他想。
……
梦醒了,钟荇只觉得心口微颤。此时天光大亮,他熄了快要烧尽的蜡烛,坐着的姿势实在是不太好受,他只觉得全身像是被碾过一般,这副病弱的躯体早已经没有之前健康了。
钟荇回想起来那一刻,在梦中自己似乎并没有害怕的感觉。
是梦,或许也会变成现实。
也许是很久之后,也许是薛玉醒来的那一刻。钟荇这样想着,无意识地回头,然后他就发现,
薛玉醒了。
钟荇:“……”
看来他死到临头了。
等了好久没有等到见月带雪的剑意,在钟荇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薛玉有些踉跄的身体时,他才忽然想起来。
薛玉的眼睛看不见了。
钟荇叹了口气,无视了薛玉紧握着他手臂那强劲的力道,听起来苦口婆心:“你生病了,该好好躺着,这么着急做什么?”
话语听起来似乎有些熟稔,钟荇住了口。
他听到薛玉问:“你救了我?”
钟荇却不敢多说,只道:“是。”
他不知道薛玉能不能听出来他的声音,但见薛玉神色没什么变化,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多年不见,也许已经记不清了。
薛玉说道:“多谢。”
钟荇闻言笑了一声。
薛玉又问:“我的眼睛……”
这会子钟荇见薛玉面无疑色,心思已放下大半,因此自然开口说道他如今的病,以及解答了薛玉的不少的疑问,诸如此地何处之类的。
一连回答下来,薛玉也如曾经那样,面色冷淡,言语简略。只是钟荇注意到他回答此地不过是一小山村时,薛玉似乎抬了一下头。
也是,薛玉也许住不惯这等地方。
还是趁早将他治好,让他离开为妙。
钟荇这样想着,自然地将一块肉夹到薛玉的碗里。
等到钟荇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
薛玉眼睛都看不见……
钟荇几番挣扎,才终于说服了自己。
“要不,我喂你吃?”
钟荇试探着开口。
“麻烦了。”薛玉并没有迟疑。
薛玉竟真的让自己喂他?钟荇险些要将碗打翻。可是话说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了。
只是,薛玉何时这样亲近别人?当年自己虽与薛玉亲近,不过也是自己单方面的开玩笑,薛玉面子薄,又躲不开他,只能自己独自生闷气。
钟荇叹了口气,心道:罢了,总归是自己欠他的。
将薛玉扶上床后,钟荇开始想从哪里弄一张小榻来。
他如今算是病骨支离,虽没有薛玉的伤势重。也只会比他轻不了多少。
以前房中只有一张床,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他昨日在桌子上对付一夜,晨起浑身骨骼都是痛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钟荇摇了摇头,只复在桌边坐了下来,研磨药材。
今日又是雪日,只能在等些时候才能去采药。好在他平时也是汤药不断,因此还囤得些许药材,里面有不少能治疗薛玉的。
研磨药材之后,又去煮药,过了些许时辰之后。钟荇正想将薛玉叫起来吃药,却发现薛玉并未睡着。
钟荇怔道:“你竟没睡么?”
他忙得一塌糊涂,也顾不上去看,听不见动静,便以为薛玉睡着了。
薛玉低声说:“并未。”
钟荇将药端着,在旁边坐了下来,只说:“你如今需要好好休养。”
薛玉微不可查地抬了抬头。
奇怪,明明薛玉早已看不见任何事物,在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钟荇竟是有些难以忍受地低垂下了目光。仿佛那双琉璃似的眼睛仍然凝着冷意和剑刃,让人无处藏身。
薛玉是在打量他么?这念头一出,立刻被钟荇着压了下去。
怎么可能,薛玉明明看不见。
他看不见的。钟荇这样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