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如同受惊的幼兽,一头扎进云栀的裙摆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奔跑和惊吓而剧烈的颤抖着,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
“母妃,父皇他好可怕。他摔了奏折……还……还吼我……呜呜呜……”他语无伦次的哭诉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紧紧抓着她的衣角,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云栀的心瞬间被揪紧了。她连忙蹲下身,也顾不得利益尊卑,用修角小心翼翼地替小太子擦拭眼泪,声音放得轻柔些许:“小殿下不哭,不哭啊,慢慢说,主子为何训斥你呀?”
她实在难以想象,贺兰烬那般疼爱太子,平日里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今日怎会如此反常?
小太子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那双酷似贺兰烬的眼里此刻全是难过与困惑。
他看着云栀,像是想到了什么合理的原因,带着哭音,怯生生的询问道:“是不是因为母妃同父皇吵架了,他才凶我的?”
云栀猛地一僵,轻抚小太子脊背的手也停下了动作。
她能怎么解释?
说她没有?说贺兰烬最近的阴晴不定与她无关?
以她的身份,怎敢惹贺兰烬不快,他更不可能因为她导致情绪不佳,而迁怒到小太子身上。
“母妃,你从不同父皇吵架的,是父皇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吗?若真如此,”只见他浑不在意的抬手,用尚且带着奶胖的小手背,粗鲁地擦去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我替你出气!”
这五个字,从一个五岁孩童的口中说出,带着全然的认真和不容置疑的承诺,天真的令人发笑,却又纯粹的令人心颤。
看着他哭花的小脸上那副“一切包在我身上”的郑重神情,看着他自己明明还害怕的发抖却想要保护她的模样……
“殿下,可……不得……胡说。”她声音哽咽得厉害,几乎说不出成句的话,只能下意识地将他更紧地搂进怀里,仿佛抱住了一块绝无仅有的暖玉。
小太子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浓得有些无措,小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语气更加坚定:“我没胡说!母妃你别哭,父皇要是再欺负你,我就……我就不理他了!我也不练字了!我……我把他最喜欢的砚台藏起来!”
他努力搜刮着能想到的,最厉害的“报复”手段,试图止住她的眼泪。
可“母妃”这两个字又将她拉回现实。她何德何能,能得这孩子如此真心相待。
“殿下,奴才,不是你的母妃……”
犹疑片刻,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哪知小太子根本不相信,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母妃,你就算再生父皇的气,也不能不要儿臣了。”
见她垂泪不语,小太子将心中的难过与困惑抛之脑后:“明明是儿臣来寻母妃寻求安慰的,怎地母妃哭起来了,儿臣不难过了,儿臣想放纸鸢。”
他们两个为彼此擦去眼泪,云栀嘴角微微上扬:“好,奴才陪您去。只是去之前,奴才多嘴说一句,主子凶您,是忧心国事,并非真的生您的气,您也要体谅主子的不易。”
沉默片刻,小太子的眉眼低垂,轻声说道:“先前确实听七叔提起北疆,怕是不太平了。”
听到北疆两个字,握住小太子肩胛上手不自觉的收紧。
“嘶。母妃,疼。”小太子吃痛的声音让云栀的理智回笼。
她忙松了手,查看小太子有无受伤。
小太子摇摇头,牵起她的手:“母妃,我们去放纸鸢吧?”全然忘记了方才令他难过的事情。
天虽未热起来,但因放飞纸鸢一番跑动过后,免不了出汗。她怜爱的为小太子拭去汗水,叮嘱他休息时,他却一门心思扑在蝴蝶纸鸢上,不忍阻拦他的云栀也就由着他去了。
自入宫之后,她的身体比在回鹘时差了许多,只是跑着放了放纸鸢,便已经跑不动。
云栀坐在凉亭下歇息,视线却紧紧追随着被一群人簇拥着的小人,耳边传来红袖的笑声。
“怎么了?”云栀的视线依旧未从小太子身上移开。
“奴婢是笑主儿俨然一副母亲的样子,慈爱的很。”
“就知道揶揄我。”
红袖微微俯身,轻浅的声音中尚带着一丝愉悦:“奴婢可不敢,只是实话实说。”
宫中多磨难,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宫中才有了一丝暖意,他若真是自己的孩子……
云栀怔住,她何时有了如此胆大妄为的念头。
这份温暖,这份以来,终究是偷来的,是镜花水月,是随时可能将她吞噬的陷阱。
她下意识缩了缩脚:“嘶。”
“主儿可是腿又疼了?”
这几日,日日都要在寿康宫跪上两个时辰,她的腿已然有些肿了。
红袖正欲弯腰查看她腿伤时,照看小太子乳母嬷嬷着急跑了上来:“云小主,太子殿下,自己爬到假山上去够纸鸢了。”
什么?
那假山颇为陡峭,顶端更是尖锐难行,他一个五岁孩童……
云栀不顾腿上的疼痛,提起裙摆便冲了过去。
“主儿,您的腿……”红袖试图拉住她。
云栀一把甩开,眼中只有后那个危险的小身影。
那纸鸢挂在假山顶端的树枝上,晃晃悠悠,就是落不下来。而小太子已经爬到了假山半腰,摇摇晃晃,险象环生。
她冲到假山下,想也不想便上去艰难的攀爬,想要抱他下来。
“母妃,”小太子听到声音,回头一看,见她来了,眼睛一亮,反而又往上爬了一点,“我能拿到,我就快拿到了!”
“快下来,听话!”云栀心急如焚,脚下踩着光滑的石头,几次打滑,好不容易才接近了他,伸出手臂艰难地环住他的腰,想要将他抱下来。
借助她的力量,小太子伸出手,已然将纸鸢紧紧握在手中:“母妃快看,我拿到了。”
小太子高兴的手舞足蹈,就在此时,她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脱落。
“啊!”云栀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抱着小太子便向后倒去。
脚踝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护住怀里的孩子。
她紧闭双眼,准备承受坠地的剧痛。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
她落入了一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里。
一股强大的力量稳稳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以及她怀里紧紧护着的小太子。
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一丝冷冽,瞬间将她笼罩。
云栀惊魂未定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贺兰烬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不知他是何时出现的,又是以怎样的速度冲过来的。
此刻,他双臂牢牢地抱着她和小太子,因为用力,手臂肌肉绷紧,甚至能感受到她胸膛内心脏剧烈跳动的震动。他的脸色铁青,眼底翻涌着后怕和一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死死地盯着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宫人们早已跪倒一地,吓得面无人色。
小太子也吓呆了,缩在云栀怀里,一动不敢动。
云栀脚踝的疼痛,此刻才清晰地传来,疼得她冷汗直冒,但她完全被贺兰烬此刻的眼神震慑住了,连痛呼都忘了。
贺兰烬的目光从她苍白冒汗的脸,移到她明显不自然弯曲的脚踝上,又落到她即便在坠落瞬间也死死护着太子的手臂上,那眼中的怒火越发炽盛,却似乎又掺杂了些别样的东西。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打横将云栀抱起,同时对跪在地上的高良儒冷喝:“传太医!”
声音冰冷刺骨,仿佛蕴含着滔天的风暴。
孟太医提着药匮步入太极宫,战战兢兢的跪在软榻前,小心翼翼的检查着云栀扭伤的脚踝。殿内气氛凝重,宫人们屏息凝神,小太子也被乳母抱到一旁轻声安抚,只是那双大眼睛还时不时担忧地望向榻上。
贺兰烬负手立于一旁,面色依旧阴沉的能滴出水来,目光却并未离开榻上那人分毫。
看着孟太医为她诊治,动作轻柔的按压、上药、包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掠过她的脸颊。
一段未见,许是没了他在眼前施加的压力,又或许是那一人潇洒自在的日子确实养人,他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气色好了许多。
先前总是萦绕在她眉宇间的苍白褪去了不少,脸颊也透出了些许健康的红润,几百年此刻因疼痛而蹙着眉,唇色略显发白,但整体看去,竟比在他跟前时多了几分生机与活气。
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悄无声息的扎进贺兰烬的心口,泛起一阵酸涩闷痛。
这段时日,他刻意冷落她,想看看她的反应,想证明自己并非被她影响。可结果呢?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平静。那丝冷香仿佛成了他的心魔,无论他如何用更浓郁的龙涎香去覆盖,如何用繁重的政务去麻痹,都无济于事。
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想起她指尖微凉的触感。
想起她逆来顺受的平静。
想起她笑着逃离的背影。
他就像一头困兽,在自己的牢笼里左冲右突,撞得头破血流,却找不到出口。
而那个搅乱了他一池春水的人,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恢复了生气,甚至,活得更加滋润。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感到无比的憋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孟太医终于诊治完毕,躬身禀报:“陛下,娘娘的脚踝扭伤,所幸未伤及筋骨,但需好生静养一段时日,切勿再走动受力。”
贺兰烬收回纷乱的思绪,目光沉沉的落在云栀那被白色纱布层层包裹的脚踝上,语气听不出情绪:“知道了。用最好的药,无比不能留下病根。”
“是,微臣遵旨。”
孟太医退下后,殿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云栀低垂着头,轻声谢恩:“谢主子关怀。”
她的声音恭敬而疏离,带着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贺兰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冷冷开口,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逞强上去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摔下来?”
云栀身体微微一僵,依旧低着头:“奴才当时……只想着太子殿下安危,未曾多想。”
好一个“未曾多想”!
她明明是母后送入宫中的女子,为的就是诞下有回鹘血脉的皇子,好同福哥争夺太子之位。
可她已经是第二次救太子于水火之中了,为了太子,她能如此不顾自身安危。
若只是为了做局,那她当真豁得出。
贺兰烬心中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却一时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的让云栀根本不太抬头对视。
“既如此,你就好生‘静养’吧。”他刻意加重了“静养”二字,语气莫测,“没有朕的旨意,不必出太极宫了。”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云栀愣在榻上,犹如梦中。
倒是小太子欢快的从乳母怀中挣脱,扑向云栀:“耶!儿臣能时常见到母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