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熏的什么香?”
贺兰烬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情绪,像是在审问,又像是在困惑的自言自语。
“啊?”云栀完全没料到的迎来的不是责罚,而是这个问题,下意识地抬起头,脸上满是诧异,“奴才……奴才从不熏香。”
自入宫以来,她谨小慎微。后宫嫔妃虽喜爱熏香,可她从明目张胆的替身,到成为众所周知的弃子。素日里沐浴更衣,用的都是宫中份例里最普通,最无味的皂荚,哪里有条件熏香。
贺兰烬闻言,眉头蹙得更紧,眼中那烦躁和怀疑之色更浓。他显然不信,那似若有似无,却总能扰得他心神不宁的冷冽幽香,难道是他的幻觉不成?
他猛地凑近了些,鼻翼微动,似乎想从她身上确认那气味的来源。
这个突如其来的靠近动作,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侵略性,让云栀惊得后退一步,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日后不许熏香。”
不许熏香?她本来就不熏香啊!
可她看着贺兰烬难伺候的样子,并且对熏香深恶痛绝的模样,所有解释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夜已深,贺兰烬独自躺在宽大的龙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丝若有似无的冷香,仿佛已经渗透进了他的帷帐,甚至他的脑海。
尚未入夏,夜间甚至还有些凉意,但他却只觉得一股无名燥热从心底深处钻出来,蔓延至四肢百骸,闷热的让他心烦意乱,甚至连呼吸都觉得有些不畅。
他扯了扯本就宽松的寝衣领口,试图驱散那莫名的闷热感,却毫无用处。
“来人!”
帷帐掀开,云栀忙上前:“主子可是要进些安神汤?”
她的声音似蛊,让他心底的燥热更胜!
贺兰烬猛地坐起身,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需要什么?他需要的是摆脱这种失控的感觉!需要证明眼前这该死的女人和这该死的香气影响不了他!
他不理会尚且跪在榻边的云栀,直接对着帘外的高良儒,用一种极其不耐,甚至带着迁怒的冰冷语气命令道:“去,将,”他顿了一下,有些急切,“将林昭仪唤来。”
高良儒在外间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确认:“主子,是唤林小主来?”
来侍寝?
“还要朕说第二遍吗?!”贺兰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躁。
“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高良儒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多问半句,连忙躬身退下,匆匆安排人去传旨。
寝殿内,贺兰烬坐在榻边,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地盯着跪在地上稳如泰山的身影。
她低垂着头,没什么反应,好似他传召谁过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若不是她身上那身衣裳,倒真有几分像他太极宫的大宫女。
不知怎地,越看越烦闷,就越看她不顺眼。
“朕渴了。”
云栀如同提线木偶,立刻轻声应道:“是。”随即起身,动作轻柔而迅速地走到桌边,执起温着的茶壶,斟了一盏温度适中的茶水,双手恭敬地奉到贺兰烬手边。
贺兰烬接过去,看也未看,抿了一口,随即眉头紧皱,仿佛咽下了什么极其难喝的东西,语气更加不善:“太烫!”
“奴才失职。”云栀立刻告罪,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将杯中剩余的茶水倒入一旁的漱盂,又重新取了一只干净的茶盏,这次特意用手背试了试壶壁的温度,才再次斟了稍凉一些的茶水奉上。
贺兰烬再次接过,只沾了沾唇,便又嫌弃的推开:“太凉。”
“是。”云栀依旧不恼,脸上看不出丝毫委屈或不满,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寻常的任务。她再次将凉茶倒掉,重新清洗茶杯,再次斟酌着水温,泡了第三盏茶。
如此反复几次。
她动作始终平稳有序,呼吸都未曾紊乱一丝。仿佛这种程度的刻意刁难,于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甚至是一种可以预见的“正常”。
然而,坐在榻边的贺兰烬,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无论怎样都不为所动的平静模样,心底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
她像个没有喜怒哀乐的傀儡,侍奉在他的身侧。
怒火尚未发泄,高良儒已经折返回来,命人将裹在锦被中的林昭仪抬了进来,安置在龙榻上。
林昭仪本就对深夜突然被召见感到惊喜万分,如今瞧见站立在的一旁的云栀,脸色倏地变了:皇帝主子玩这么大?
云栀依旧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外界纷扰与她无关。
贺兰烬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这种绝对的,甚至带着一丝麻木的顺从,反而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他所有的刁难都显得幼稚而可笑,更反衬出他此刻行为的无理取闹。
他猛地挥挥手,像是厌倦极了眼前的一切,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心烦:“下去吧,不用你了。”
初闻,云栀犹不可置信,确定没听错后,唇角几乎本能地,难以抑制的微微动了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如释重负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她立刻深深地低下头,将那瞬间泄露的情绪彻底掩藏,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迅速,且依旧保持着仪态的声音应道:“是,奴才告退。”
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紧接着,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起身,敛衽,后退,转身,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拖沓犹豫,仿佛生怕晚上一秒,贺兰烬就会收回成命。
不过眨眼功夫,她便已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贺兰烬甚至还没完全从那种发尾的烦躁中回过神,就发现那抹总是安静跪在榻边,让他心烦意乱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她方才是笑了吧?贺兰烬重新倒回榻上,只觉心中更闷,完全没心里理会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林昭仪。
贺兰烬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云栀离开前微微上扬的唇角。
躺在一旁的林昭仪明显察觉到贺兰烬的烦躁,是以不敢出声。
贺兰烬猛地坐起身,吓了她一跳。
“朕还有折子未批,你先歇息。”
贺兰烬说完,逃一般的离开自己的寝殿。
他这是在做什么?用另一个女人来证明什么?又到底想证明给谁看?!
因为锦被裹身,动弹不得的林昭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贺兰烬离开的身影,有苦不能言。从她进来现在,贺兰烬未看她一眼,有种感觉在心中泛滥。
定是皇帝同云嫔生了嫌隙,这是拿她激云嫔呢。
如贺兰烬所料,云栀是笑着踏出太极宫的。
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守在殿外的红袖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跟得上她:“主儿,什么事这么开心?”
云栀笑而不语,不用“侍寝”,怎能不开心。
她极力用手掩着唇,但那弯弯的眉眼,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整个人瞬间焕发出的鲜活光亮,都清晰地昭示着她的喜悦。
同样守在殿外的王朝恩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困惑的看着远去的身影,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师父,主子唤了林小主来,云小主怎么这般开心?”
高良儒目光沉沉,手中浮沉轻打在王朝恩的肩上:“主子的事……”
“她当真是笑着走的?”
贺兰烬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沙哑。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烦躁,而是一种近乎狰狞的阴郁。
所有宫人几乎是同时感应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齐齐僵住,脸上的细微表情瞬间冻结,然后忙不迭的转过身,扑通跪在地上,头深深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当真是笑着离开的?”贺兰烬齿缝间挤出极低的声音,重复着这个让他怒火中烧的问题。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这些奴才回答,他们那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王朝恩惊惧微微侧眸,看向前侧高良儒,额角已经沁出些许细微汗珠。
最终还是高良儒低头回道:“云小主连着几日侍奉主子,这会得了主子恩赏回去休息,自然感激涕零。”
一番话说感天动地,将一个体恤妾妃,赏罚分明的仁君形象塑造的淋漓尽致,也不至于让贺兰烬的脸色过于难看。
接连几日,皇帝都未曾宣她“侍寝”,她乐得逍遥自在,作画扑蝶,独自赏月,她像一株久旱的植物,终于得到了一丝缝隙里漏下的雨水。
她甚至在想,若是能一直这样“被遗忘”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烦恼的是随着她被冷落,宫人们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微妙,带着探究、同情,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时间长了,因为太后的不满,她时常在寿康宫接受太后训斥,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倒是比在太极宫好多了。
如此也不用刻意避开小太子了,她不去太极宫,小太子总不会来栖霞宫……
“母妃!”
云栀一怔,手中的笔停滞在半空中,侧耳倾听。
是小太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立刻否定了,太子殿下此刻应当在尚书房读书,或是被乳母嬷嬷们精心看护着,怎么会跑到这相对偏僻的栖霞宫附近来?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定是这春日暖阳让人生了倦意,出现了幻听。
可那呼喊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清晰急切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母妃!母妃!”
确是小太子无疑。
听起来如此焦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股莫名的担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
她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不避嫌了,提裙便快步走向宫门方向。
刚走到宫门口,就见一个小小身影从宫道那头疾奔而来,身后远远跟着几个气喘吁吁,脸色煞白的乳母嬷嬷和太监。
小太子跑得小脸通红,发冠都有些歪了,额上全是汗珠,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慌和委屈,一看到站在宫门口的她,眼睛一亮,带着哭腔大喊:“母妃,父皇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