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静徽正偷摸临着一幅《泰西水法图》,院外却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还夹杂着管事嬷嬷低沉的斥责。
“环儿,外面怎么回事?”静徽搁下笔,轻声问道。
环儿出去片刻,回来时脸上带着些许不忍:“回格格,是浆洗上的张嬷嬷,在教训她手下的一个小丫头,叫青杏的。说是失手打碎了一只……一只琉璃盏。”
琉璃盏?静徽眸光微动。府中器皿皆有定例,能劳动管事嬷嬷亲自教训,想必不是普通物事。她想起前几日似乎听母亲提过一句,阿爹书房里一套心爱的琉璃文具,好像少了一只笔洗。
“去看看吧。”静徽站起身。
院墙拐角的背风处,穿着灰布棉袄的小丫头青杏正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泪痕和恐惧。张嬷嬷手里拿着戒尺,脸色铁青。
“格格金安!”见静徽过来,张嬷嬷连忙收起戒尺,躬身行礼。
“怎么回事?”静徽的目光掠过青杏红肿的双手和满是冻疮的手背,最后落在地上那几片折射着黯淡天光的琉璃碎片上。
“回格格,这死丫头毛手毛脚,竟将老爷书房里御赐的琉璃笔洗给摔了!真是作死!”张嬷嬷语气愤慨。
青杏吓得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是手滑……格格饶命……”
静徽沉默片刻。她认得这个青杏,似乎识字。有次她不小心将一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纸遗落在通往书房的路上,第二天,是这个小丫头捡到,也没声张,而是交还到了琉璃阁。
“罢了,”静徽心中一动,“碎了便碎了,阿爹那边,我自会去说。大冷天的,让她起来吧。”
张嬷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格格会如此轻描淡写,但也不敢违逆,只得瞪了青杏一眼:“还不快谢格格恩典!”
青杏如蒙大赦,磕头谢恩的声音带着哽咽。
静徽没有再多言,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回头对仍跪在地上的青杏道:“我屋里还有些旧年剩下的冻疮膏,环儿,晚些时候你给她送去。告诉她,若是得空,明日来我院里,将打碎的器皿登记造册,府里规矩不能废。”
这话合情合理。格格仁慈,赏赐伤药,但损坏器物需登记,也是例行公事。
“嗻。”环儿应下。
张嬷嬷也无话可说,只觉得格格年纪虽小,处事却已有章法。
第二天,青杏果然来了。她换了一身干净些的衣裳,双手依旧红肿,但眼神里的恐惧消退了不少,多了几分感激和谨慎。
静徽让她在廊下的小杌子上坐了,给了她纸笔,让她列出打碎的器物名称,原存放何处等。青杏的字迹略显稚嫩,却工整清楚。
待她写完,静徽拿起那张纸看了看,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识得字?”
青杏低着头,小声回答:“回格格,奴婢爹娘早逝,寄养在舅舅家,舅舅是个落魄秀才,小时候教过奴婢认几个字……”
静徽点点头,将登记纸放下,从旁边拿起一本账册。那是她昨日特意从母亲那里要来的,记载府中器皿陈设的老账册。
“你既识得字,便帮我个忙,将这账册上关于玻璃器皿的条目,另抄录一份出来,我瞧瞧有没有对不上的。”静徽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这里有些旧年用剩的笔墨,你就在这儿写吧。”
这要求不算过分,甚至可说是给了青杏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免得她因打碎贵重器物而被重罚。
青杏感激地应下,坐在廊下,就着春日的微光,开始一笔一画地认真抄录。
静徽则坐在窗内的炕上,继续看她的《瀛寰志略》,目光却偶尔掠过窗外那个单薄而专注的身影。
府里上下,看似仆役成群,可真正能让她放心支使的,也不过一个环儿。环儿虽忠心,却终究跳不出这深宅大院给丫鬟们划下的道道。她需要一个不一样的人,一个识字且心思灵巧,将来或许能帮她做些事,而不只是端茶送水的人。
这府邸如同一个精致的鸟笼,她不能坐等别人来投喂,甚至决定她何时能被放出笼去。她得早早地,为自己铺几条或许能通向外面的小路。青杏,或许就是这第一步。
青杏抄录得很慢,很认真。直到日头偏西,她才将厚厚一叠抄好的纸恭敬地呈给静徽。
静徽接过,翻了翻,赞了句“字写得不错”,让环儿拿了些点心给她,打发她回去了。
窗台上,多了一盆新移栽的、不知名的绿色小草,在初春的寒风里微微摇曳。那是青杏来时,悄悄放在那里的,以表达无声的谢意。
静徽看着那点倔强的绿色,伸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叶片。
静徽让青杏抄录账册并赏赐冻疮膏的事,并未在府里深处引起多少波澜。唯有浆洗房的张嬷嬷,私下里嘀咕了几句“格格心太善,纵得底下人没规矩”,却也仅此而已。
然而,这事儿却惊了旁人。
这日,静徽按例去给元氏请安。刚进正院,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略显夸张的笑语声。是她的三姑母,府中上下惯称她三姑太太。
这位三姑太太是府里的常客,最是能说会道。她今日带着女儿,比静徽年长一岁的堂姐敏珠一同过来。
静徽行礼:“给母亲请安,给三姑母请安。”
元氏笑着招手让她过去。三姑太太则上下打量着静徽,目光在她那身半新不旧的湖绉棉袍上打了个转,脸上堆起更热络的笑:“哎哟,有些日子不见,咱们宁徽出落得越发有气度了,这通身的沉稳劲儿,可真真是随了老爷。”
敏珠也起身,亲亲热热地挽住静徽的胳膊:“宁徽妹妹近日在忙些什么?总也不见你出来走动,可是在屋里用功,要当才女不成?”
静徽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在母亲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堂姐说笑了,不过是胡乱看看闲书,打发辰光罢了。”
“闲书?”三姑太太耳朵尖,立刻接话,“可是那些个西洋画报什么的?我听说,前儿个你还让浆洗房那个粗使丫头在你院里写字?啧啧,不是姑母说你,宁徽,你心善是好的,可也得讲究个分寸。那些奴才,识得几个字,心就野了,不好管束。咱们这样人家的格格,最要紧的是娴静贞淑,针黹女红,管理内宅,那才是正理。总鼓捣些不相干的,没得叫人笑话咱们没规矩。”
这话听着是关切,字里行间中却带着刺。元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立刻开口。
静徽垂着眼睫,声音平和:“三姑母教训的是。不过是那丫头打碎了东西,让她登记明白,免得账目不清,也是母亲平日教导的,治家需严谨的意思。至于看书,”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三姑太太,“阿爹前日还夸我,说多看看《瀛寰志略》,知晓些外间事物,免得将来……坐井观天,贻笑大方。”
三姑太太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僵。她可以拿规矩压静徽,却不敢质疑她亲哥哥的话。
元氏这时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开口:“三妹妹也是好心提点。宁徽年纪小,贪个新鲜,看看闲书也无妨,自有她阿爹和我看着呢。倒是敏珠,我瞧着针线越发进益了,前日送来的那个抹额,很是精巧。”
话题被成功引开,三姑太太只得顺着夸起自己女儿来,只是眼神偶尔瞟向静徽时,多了几分打量。
从正院出来,敏珠亲热地挽着静徽往回走。
“妹妹别往心里去,我母亲就是心直口快。”敏珠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塞到静徽手里,“这是我新做的,给妹妹戴着玩吧。”
静徽接过,道了谢。
敏珠左右看看,见丫鬟们离得远,忽然压低声音:“妹妹,你近日……是不是常去二叔的外书房那边?”
静徽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偶尔去给阿爹请安罢了。”
“哦,”敏珠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道,“我前儿听我阿爹说,二叔近来为朝廷里立宪派吵着要开国会的事,烦心得很。那些汉人官员,如今是越发不安分了……妹妹去书房,可要仔细些,莫要让那些不着调的言论污了耳朵。”
“多谢堂姐提醒。”静徽停下脚步,看着敏珠,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属于十岁女孩的纯然笑容,“阿爹的书房,规矩大着呢,我每次去,连大气都不敢喘,只盼着阿爹早点放我回来呢。那些朝廷大事,我一个小丫头,哪里听得懂。”
敏珠看着她毫无破绽的笑容,也笑了:“那就好。我也就是嘱咐一句。”
姐妹俩在岔路口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静徽看着敏珠远去的背影,心中澄澈如镜。
她这位堂姐看似亲热的提醒,底下藏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思。敏珠的父亲,那位守旧的贝子爷,向来与善保在朝堂上政见不合,对善保支持新学,兴办警察的举动多有微词。敏珠今日这番关切,无非是替她父亲来探听风声,兼或带着几分对那桩高攀婚约的嫉妒与审视。若静徽行差踏错,连累的可不止是自家名声,更可能让敏珠这样紧守规矩的格格,在宗室婚嫁的棋盘上少几分体面。
在这座日渐倾颓的大厦里,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和至亲的将来谋算,亲情在利害面前,往往薄如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