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高丽纸窗棂,斜斜地打在花厅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上。空气里弥漫着水烟袋里冒出的烟草气,混杂着陈设古董木器散发出经年沉淀的沉静气息。
十岁的静徽——府里上下仍习惯唤她的小字“宁徽”——正安静地坐在桌边。一本蓝皮线装的《女训》摊开在她面前,书页却许久未曾翻动。
她的目光,全然落在膝头一张裁切得极整齐的卷烟纸背面。纸上,一支极细的眉笔正勾勒出简易起重机的图样,线条虽稚嫩,结构却稳而准确。这是她前几日从阿爹善保书房的废纸篓里,小心捡回的一张工程简报上临摹下来的。
“环儿,”静徽头也未抬,声音清亮,“我有些渴了,去小厨房看看,煨的冰糖雪梨可好了?”
“是。”坐在脚踏上就着玻璃罩灯光绣香囊的丫鬟环儿,连忙放下针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静徽一人。她并未松懈,又静静听了片刻,直到环儿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这才将全部心神沉浸在线条的走向与力的传递中。
前世那些模糊的物理概念,正与眼前这粗浅的图示艰难地对接。这看似无害的临摹,实则是她为了让自己前世的知识与现有的知识概念对得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静徽眸光微动,手下不停,极快地将卷烟纸夹入女训书中,顺手将眉笔藏于袖内。待奉恩将军善保掀帘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幼女正对着一本《瀛寰志略》蹙眉苦思的小模样。
善保是个领着微薄钱粮的闲散宗室,终日为维持这份日渐凋敝的体面而忧心。此时他眉头紧锁,手中捏着一份《海津日报》,显得有些疲惫。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善保唇边溢出。他放下报纸,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
“阿爹,”静徽放下书,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童稚好奇,“报上又说外面不太平了么?是南边的乱党,还是……洋人又逼债了?”
善耆抬眼看了看幼女。这孩子自去年大病一场后,似乎格外早慧了些,不再只缠着嬷嬷要糖吃,反而对时局洋务生出了兴趣。他虽觉诧异,但见她问得认真,倒也愿意分说一二。
“都不是眼前最急的。”善保指了指报纸一角,“是海浦铁路借款的事,跟英吉利和德意志两国扯皮不清。朝廷……难啊。”他末了三个字,说得极轻,带着一种深陷泥沼的无力感。
这时,静徽的母亲,正夫人元氏扶着丫鬟的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些愠色。
“老爷,您可得管管!库房那边又短了份例,说是内务府拨下来的银子成色不足,要折价!这月月克扣,日子还过不过了?”元氏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不满。
善保闻言,脸色沉了几分。“内帑空虚,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太后大行,皇上……唉,宫里宫外,哪里不要银子?”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嘲讽,“如今这旧朝,体面都快维持不住了,还计较什么银子成色。”
静徽默默听着。
内务府克扣,府里用度捉襟见肘,这只是这座庞大国家冰山一角的腐朽。她想起前世在文献中读到的,旧朝财政如何濒临崩溃,如何仰人鼻息借贷度日。此刻,这冰冷的文字化作了元氏眉间的愁绪和善保无奈的叹息。
她起身,走到善保身边,拿起那份海津日报,目光扫过关于铁路借款的报道,又轻轻放下。
“阿爹,”她仰起脸,声音依旧柔软,却带着一种不合年龄的睿智,“我前几日翻看这本瀛寰志略,看到上面说,泰西诸国富强之源,在于船坚炮利,更在于工商之盛铁路之便。他们借银子给我们修路,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可路权利权旁落,岂不是饮鸩止渴?”
静徽继续道,语气更像是在复述书上的知识,而非发表见解:“书上还说,英吉利弹丸小国,因其国内铁路纵横,货物周转极快,工商方能兴盛。若我们也能自筹资金,兴办实业,慢慢积累,是否就不用总看洋人脸色?就算一时筹不到,这借款的章程,能否争一争,少丧些利权?”
“自筹资金……谈何容易。”善保叹了口气,目光在女儿沉静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你这丫头……”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欣赏与一抹清晰的遗憾,“心思之敏,见识之明,竟比你那几个哥哥都强。若是……若你是个男儿身,将来科考入仕,或入总理衙门,未必不能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为我辈分忧,为朝廷效力。”
他末了那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枚针,刺破了方才那片刻因思想共鸣而产生的暖意。这时代的规则,如此不言自明,即便是眼前这位相对开明的父亲,在认可她才华的同时,最先扼腕的,依旧是她那无法改变的性别。
静徽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面上依旧是一派属于十岁女孩的恬静。心底却是一片冷然的清明。她早已料到如此,并不感到意外,只轻声应道:“阿爹过誉了,女儿不过是多看了几页闲书,胡乱说的。只觉得书上的道理有意思罢了。”
善保看着她这副乖巧模样,心头那点惋惜之情更浓。他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对无用之学的纵容:“罢了,总归是动脑子的事,比一味嬉闹强。你既爱看这些,明日我让管事再去寻些新式的格致算学书给你,只当是……多识些道理吧。”
这时,门外传来小太监急促的脚步声和通报:“王爷,宫里头传话,睿王府的宁贝子来了,说是给格格送新得的蛐蛐儿。”
元氏脸上立刻露出了近乎受宠若惊的笑容,忙不迭地起身:“快请!快请贝子爷进来!”她急切地转向静徽,压低声音带着十足的告诫:“宁徽,打起精神!贝子爷肯来是咱们家的体面,你万不可失了礼数。”
体面?静徽心底有些无奈。在这桩她家明显高攀的婚事里,她更像是家族用来维系体面的筹码。其实那个那个被旧礼法雕琢出的贵族少年,言行举止间还带着前朝的刻板印记,在她眼中实在引不起半分涟漪。
容宁贝子进来时,带来一身早春室外微凉的潮气,以及他身上名贵的沉水香味道。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宁绸长袍,外罩石青色素缎巴图鲁背心,举止间带着宗室嫡系子弟特有的从容。
“给将军、夫人请安。”他行礼的姿态优雅得体,目光掠过静徽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宁徽妹妹,我得了一对上好的蟹壳青,想着你或许闷了,便送过来给你把玩。”
他身后的小太监恭敬地捧上一个精巧的蝈蝈葫芦。
元氏连声道:“贝子爷太客气了,快请上座。”又急忙吩咐丫鬟,“去把我收着的那罐雨前龙井沏来!”
静徽依着规矩微微屈膝:“谢贝子爷惦念。”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子疏离。她看着那个价值不菲的蝈蝈葫芦,心想这玩物怕是抵得上家里好几个月的开销。
善保也挤出笑容,问了睿王安好。容宁一一作答,言谈间提及的无非是王府新得的字画,或是宫里最新的赏赐,语气平和,却隐隐带着一层与奉恩将军府这略显窘迫氛围的格格不入的松弛感。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帘子一掀,一个穿着绛紫色团花缎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是静徽的堂兄,承敏。他面色泛红,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鸦片烟特有的甜腻味道。
“哟,二叔,婶娘,都在呢!宁徽妹妹,容宁老弟也在?”承敏笑嘻嘻地,打了个酒嗝,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
元氏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善保的脸色却是沉了下来:“这又是在哪里胡闹了?成何体统!”
承敏浑不在意,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官帽椅上,自顾自地拿起丫鬟刚给容宁沏的茶,咕咚喝了一大口:“没……没胡闹!就在……就在南城天禄斋听了会儿曲儿,碰见载振贝子了,一起……一起喝了点。”他晃着脑袋,眼神迷离,“二叔,您说咱们这铁杆庄稼,吃着是真踏实!管他外面风吹浪打,咱们……咱们照样风花雪月!”
“踏实?”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众人望去,只见静徽的二哥,容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比承敏年长几岁,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他刚从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回来,身上是剪裁合体的西洋西装,与屋内的袍褂显得格格不入。
容靖走进来,先向父母和容宁行了礼,然后冷冷地瞥了一眼醉醺醺的承敏。
“承敏,别再做你的春秋大梦了。我在饭店听洋人议论,南方的起义军闹得厉害,各省咨议局也在争权。朝廷……朝廷如今是靠借债度日!这铁杆庄稼,还能吃几年?”
他是家族中少数清醒看到危机的人。他曾被善保送去同文馆读过书,接触过西学,比承敏之辈更了解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承敏被容靖驳得哑口无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醉眼一扫,正好看到安静坐在一旁的静徽,便转移话题道:“还是宁徽妹妹命好,将来有睿王府这棵大树靠着。哪像我们,还得自己操心这破落户的家业。”
元氏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靖儿,你少说两句。”随即,她的目光便转向静徽,吩咐道:“宁徽,别傻坐着,快给贝子爷添茶。女儿家,娴静贞淑最要紧,这些朝堂上的事,不是你该听的。”
这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她与那些正经事隔开。她依言起身,执起茶壶,姿态优雅地为容宁续了水。容宁含笑点头,那笑容温和得体,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父亲善保始终闭着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对儿子的争执,妻子的圆场,乃至未来女婿的到访,都显出一种深沉的无力。他或许忧心时局,但在他的世界里,女儿的未来路径早已被划定清晰。联姻,维系体面,如此而已。
窗外,暮色渐浓,飞檐斗拱的剪影愈发沉重,切割着那方四角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