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是暮春。
静徽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与任何一个宗室格格并无二致。每日晨昏定省,跟着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学习那些繁琐到近乎苛刻的礼仪,偶尔在母亲元氏处理家务时在一旁听着,学着辨认人参燕窝的成色,分辨绸缎的经纬。剩下的时间,便是待在她的琉璃阁里,看书,习字,画画。
然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涌动。
那日从正院请安回来,与三姑太太和堂姐敏珠一番机锋暗藏的交谈,让静徽更加确信,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家族并非铁板一块,朝堂上的风波随时会波及内宅,而她这个看似备受宠爱的格格,不过是各方势力权衡下的一枚棋子。要想不做棋子,就必须拥有自己的棋局。
她向母亲元氏提出,想学着打理些庶务,为日后出嫁管理内宅做准备。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元氏对此十分欣慰,觉得女儿终于开了窍,懂得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本分,很快便应允了,让她每日可去账房两个时辰,并有账房先生从旁指点。
于是,静徽开始每日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账房。她并非走马观花,而是真正沉下了心。面前摊开的是散发着陈年墨迹和纸张气息的账册,记载着府里名下的田庄收成,京城几处铺面的租金进项以及各项大小开支。
账房先生起初只当这位小格格是一时好奇,敷衍地讲些皮毛。但很快,他就惊讶地发现,这位年纪小小的格格,对数字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她不仅能迅速理解复杂的账目结构,甚至能一眼看出几处因书写习惯不同而造成极其细微的歧义和漏洞。
“先生,您看这里,”静徽伸出纤细的手指,点着一处记录,“通州庄子去年秋的粮租,记的是折银一百二十两,但旁边又用小字注了市价波动,实收有差。这差是多少,为何不入总账?还有这处城西的绸缎庄,近三个月的流水几无变化,这与往年同期波动规律不符,是市口有变,还是管事上报不实?”
她问得平静,语气里甚至带着请教的味道,却让老账房额头微微冒汗。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心里暗暗称奇:这位格格,哪里是在学看账,分明是在庖丁解牛,要将这府里的经济命脉剖析得清清楚楚。
静徽的确如此。她看的不仅是数字,更是数字背后隐藏的产业结构和极其脆弱的现金流。她默默记下通州那处临河粮仓的位置和价值,分析着哪几处产业是能下金蛋的鸡,哪几处又是需要不断填坑的无底洞。这些枯燥的信息,在她脑海中正逐渐拼接成一幅清晰的图谱,为她未来可能进行的资本运作,悄悄打下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与此同时,她对青杏的栽培也进入了更系统的阶段。
那盆放在窗台上的不知名绿色小草,在静徽的偶尔浇灌下,顽强地存活下来,甚至抽出了几片新叶。青杏的到来,也如同这抹绿色,为琉璃阁注入了一丝不一样的生机。
静徽不再仅仅让她抄录器皿账册。她开始教青杏更复杂的算术,比如如何核算简单的收支,如何看懂店铺送货的单据。她还将一本千字文给了青杏,让她在不当值时自学,遇到不认识的字便记下来,趁无人时再问她。
“光是识字还不够,”静徽某次在检查青杏的功课时,状似无意地提起,“府里人来人往,消息最是灵通。你平日做事,耳朵放灵光些,若是听到有关南方来的客商,或者外面有什么新鲜事,譬如哪家学堂开了新科,哪家报馆请人,都留心记着。见闻广了,心思才不至于被困死在这四方院里。”
青杏似懂非懂,但出于对格格的感激和一种本能的信服,她认真地点头,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她开始更加留意府中的动静,哪些管事常来回事,老爷近日见了哪些生客,下人间流传着什么消息……她识得的字不多,便用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偷偷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这一切变化,环儿都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
起初,她只当格格是一时兴起,或是心善提携青杏。可日子久了,眼见着青杏在格格面前露脸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能帮着格格整理那些她看都看不懂的账目抄本,而自己却似乎只剩下端茶送水传话跑腿的差事,心里便渐渐不是滋味起来。
这日午后,环儿去大厨房取点心,正遇上几个相熟的丫鬟婆子在一旁闲话。
一个管采买的柳嫂子眼尖,拉住她,压低声音笑道:“环儿姑娘,如今你们琉璃阁可是出了个能人了。听说那浆洗房出来的青杏,如今都能在格格书房里写字算数了?可真真是麻雀飞上枝头了!”
旁边一个丫鬟也凑过来,语气带着几分酸意:“可不是嘛!环儿姐姐,你可是格格身边最得脸的,如今竟叫一个粗使丫头比下去了?我瞧着,那青杏心思深着呢,识得几个字,就知道往主子跟前卖乖讨好。”
“你们胡说什么!”环儿脸一红,下意识地反驳,“格格待人宽厚,那是青杏的造化……”
“造化?”柳嫂子撇撇嘴,“环儿姑娘,你就是太实诚!主子们的心思,哪是咱们能猜透的?只怕日子久了,有些人就要蹬鼻子上脸,忘了自己本分,爬到你前头去喽!”
这话像一根刺,扎进了环儿心里。她强笑着搪塞过去,提着食盒往回走,脚步却有些沉重。那些话语在她脑子里盘旋不去。是啊,自己是家生子里拔尖儿才选到格格身边的,一向勤勉小心,格格待她也亲厚。可如今……格格与青杏关起门来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书啊纸啊,青杏都能碰得,自己却只能在外间守着。难道格格真的觉得青杏比她更得力,更贴心?
回到琉璃阁,静徽正与青杏在窗边低声说着什么,面前摊着账册和几张写满字的纸。见环儿进来,静徽只抬头看了一眼,温和地说:“放下吧。”便又继续与青杏低语。
那一刻,环儿清楚地看到青杏眼中闪过的专注与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交流神色。格格对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神色。
她默默地将点心放在桌上,垂手退到门外廊下。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觉得心里有些发凉。一种被边缘化的惶恐,夹杂着一丝不被信任的委屈,悄悄在她心底滋生。
她看着窗内那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似乎正在悄悄改变。而自己在这个小院里的位置,也许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稳固。
这悄然生出的疙瘩,如同初春的湿气,无声无息地浸润开来。
这日,静徽从账房回来,途径连接外书房的回廊时,听见一阵压抑的争执声从虚掩的门内传出。是父亲善保和二哥容靖。
"......整日钻研这些奇技淫巧,成何体统!同文馆是让你学习西洋语言文字,好为朝廷效力,不是让你沉迷这些工匠之术!" 善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阿爹!西洋强盛,靠的正是这些格致之学!他们的轮船电报机器,哪一样不是从此出?我们不学,就只能永远落后挨打!" 容靖的声音急切,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执拗。
"荒谬!" 善保的语气严厉起来,"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贤之道,是纲常伦理!英吉利德意志,不过是些蛮夷之邦,仗着几件利器逞凶。我们只要上下齐心,整饬吏治,何愁不能自强?你把这些旁门左道当作救命稻草,才是本末倒置!"
"可是阿玛,您在朝堂上不也支持兴办洋务修建铁路吗?"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善保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戳破的烦躁,"为的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是手段,不是根本!你的心思应该放在经世之学上,而不是这些......这些机巧之物!出去!"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容靖沉着脸走了出来,紧抿着嘴唇,眼眶微微发红,既有不服,更有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委屈。一抬头,正看见站在廊下的静徽。
他愣了一下,迅速别过脸去,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侧身就要离开。
“二哥。”静徽轻声唤住他,目光扫过他腋下夹着的那本蓝色封皮的书籍,封面上是几个醒目的西洋字母。
容靖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下意识地将书往回收了收,语气有些生硬:“宁徽,有事?”
静徽没有回答,反而走近两步:“二哥看的,可是《博物新编》?我前几日在阿爹的书房角落里见过此书简介,说是介绍了西洋的气学水学之理。”
容靖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妹妹。他这本《博物新编》是同文馆的最新译著,内容艰深,在士林中尚属冷门,她一个深闺格格,竟然懂这个?
“你……看得懂?”他的惊讶暂时压过了刚才与善保争吵时的不快。
“书中说,天地间有氧气,氮气之分,人畜呼吸所需乃氧气,火焰燃烧亦需此物。可是真的?”静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发问,眼神清亮,带着纯粹的求知欲,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只是随口一提。
容靖看着她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眸,忽然想起前几日母亲似乎提过一嘴,说宁徽近来也在看些格致算学的闲书。他当时并未在意,只当是小女孩图新鲜。此刻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他心中的烦闷和无人理解的孤寂,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微小的突破口。他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便引着静徽往廊柱后的僻静处站了站。
“不错,”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找到同道的兴奋,“此书所言,虽看似离奇,却皆有实验为证。不仅于此,书中还论及电学、光学,其理甚妙,与我们素日所想,大相径庭。”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方才与父亲争执的不快暂且抛在脑后,低声向静徽描述起书中所载的西方科学发现,从蒸汽之力到电报传讯,虽只是粗略勾勒,却已展现出一个与四书五经截然不同的新世界。
静徽安静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的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显示出她并非毫无基础,而是真正进行过思考。
“……可惜,阿爹他们,终究是看不明白。”容靖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再次变得沉重,“他们只知祖宗成法,却不知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阿爹身处其位,亦有难处。”静徽轻声说,她看着二哥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清醒与痛苦,一种微妙的同盟感悄然建立,“二哥在外,见识广博。日后若有什么新鲜的书报,或是听闻外间有趣的事物,不知……能否也说与妹妹听听?我整日在屋里,见的都是旧物旧事,实在闷得慌。”
容靖看着妹妹稚嫩却沉静的面庞,心中一动。在这个沉闷的家里,或许只有这个看似懵懂的妹妹,能稍稍理解他内心的激荡。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若有机会,我讲与你听。”
自那以后,容靖便成了静徽窥探外部世界的一扇重要窗口。他带来的不仅是同文馆的最新译著和《万国公报》上的时评,更有他从六国饭店,从一些开明士子圈子里听来关于南方革命党、关于立宪运动、关于世界格局的零碎却真实的信息。
这些信息,如同拼图,一点点补全了静徽对这个时代的认知,也让她有了更清晰的的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