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脸色由白转青,喉结滚动还要嘶吼,大司马的目光却已如冰封般从他身上掠过,让他硬生生将要喊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位九丘的军事最高统帅,将目光转向了擂台上摇摇欲坠的陆昭平,声音沉稳如磐石:
“东奥陆昭平,胜之堂堂。” 他声如沉钟,每个字都砸在诸侯心口,“然擂台之胜,不过匹夫之勇。九丘要的,是能拱卫社稷的栋梁。”
这话听着是训诫,实则将擂台胜负轻巧地拨入了军政大局。他转向乌戎国君时,语气里已带上三分关切七分警告:“国君,王子伤重,还是速速诊治为宜。若因延误而损及乌戎未来栋梁,实为不美。”
这兀术台上中气十足,活蹦乱跳还欲再战三百回合的样子,哪像是重伤?
乌戎国君胸口剧烈起伏,怒火与憋屈交织,却见霍唐侯垂眸抚弄玉圭的姿态,终究咬牙咽下这口气,拂袖坐下,从齿缝间挤出命令:“带下去!”
几名乌戎侍卫立刻跃上擂台,半是搀扶半是强制地将仍在挣扎的兀术带离。
大司马的目光最后扫过全场,道:“擂分生死,状由己立。胜者无荣,败者无咎。血勇之气,过刚易折。凡伤重者,医官竭治;阵亡者,依礼归葬。此间忠骨,当入《祭义》。”
“四强胜出者:东奥、安虞、黠勒、乌戎。依制,王子兀术已领御射试先锋职,大狝田猎不再另授。”
他略作停顿,玄端广袖在暮色中迎风展动:
“余者三国,皆授虎贲衔,领共主戎车之右——东奥陆昭平领正车之右,安虞逐影领先驱之右,黠勒执失战殒,由其副手代领参乘之右。此间血勇,既见于天,既昭于地——搏击擂,止!”
直到此刻,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陆昭平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泄去,身形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栽倒。一直紧盯着他的东奥医官与王贲等人立刻冲上擂台,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下。
台下,属于东奥的、压抑了太久的欢呼声,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开来。
此战,东奥又赢了。
赢得……无可指摘。
萧承瑾端坐于帷台之中,目光扫过陆昭平那形状不自然的左臂,心知臂骨已折。明日大狝田猎,车右之职需执戈搏兽,岂是重伤之人所能担当?
他不待欢呼声歇,于众目睽睽之下缓步走出,径直来到大司马案前,行下最隆重的稽首大礼,长揖不起。
声朗气沉,穿透喧嚣:
“司马大人明鉴。臣之侍卫陆昭平,幸不辱命,然身负重伤,左臂已折,实无力再履行车右之责。此皆臣御下不周之过。”
言及此,他解下腰间玉组佩中的主玉,双手高捧过眉,姿态谦卑而决绝。
“臣萧承瑾,不敢使君前仪卫有缺,愿暂代其职,为君执役,护卫左右。谨以此玉为信,伏请司马大人,代呈天听,悯臣下忠勇之苦。”
大司马深邃的目光在萧承瑾与那枚主玉之间停留了一瞬,缓缓起身,绕过帅案,行至萧承瑾身前,沉声道:
“瑞王殿下,爱惜将士之心,天地可鉴。”
声落方伸出双手,如承宗庙重器般接过那枚主玉,“殿下之请,老夫必当,——”他郑重其事道,“——原话转奏。”
言罢,他手持玉璧转身,在一众属吏的簇拥下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走向最高处的琉璃亭。萧承瑾长揖的身姿如青松浸雪,随着大司马的轨迹缓缓转向,始终保持着最恭谨的角度。
琉璃亭内,共主和曦静坐于御座之上,将下方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大司马行至亭前,躬身,双手将玉璧呈上,低声禀奏。
无数道目光试图穿透那琉璃的阻隔,窥探共主的神情。然而,他们只看到共主微微倾身,自大司马手中接过了那枚玉璧。
共主和曦指尖在玉璧的螭纹上轻轻摩挲。当他抬眼望向台下那个长揖的身影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慨然——这个人,连同他带的兵都和他一样,看似温良恭俭,骨子里却藏着宁折不弯的倔强。
随即,他抬起眼,将玉璧轻轻置于御案之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他对着侍立一旁的宗伯,微微颔首。
宗伯会意,上前一步,面向全场,用那古老而悠扬的语调唱诵道:
“君上敕:瑞王忠悯,体恤下情,其志可嘉。准——东奥亲王萧承瑾,暂代车右之职,明日大狝,为君执役!”
“臣,萧承瑾,” 台下,那个玄色的身影深深下拜,声音沉稳如初,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差事,“领命谢恩。”
待宗伯退避,大司马重新立于帅台中央,目光扫过血迹未干的擂台与肃立的诸侯,声如洪钟:
“大狝职司已定,擂场事宜已毕——”
他略作停顿,任暮色将最后的余晖镀上染血的青石,随即挥袖击柝:
“众散!”
回到檀屏帷台,王贲立即上前低语:“王爷,此举是否太过冒险?共主车驾看似尊荣,实则是众矢之的......”
“正因为是众矢之的,我才要亲自站上去。”萧承瑾截断他的话,“让所有人都看清,东奥不想惹事,但事来了,也不会怕。”
萧承瑾的目光掠过案前三物,对知节淡然道:“这手套尚可,留下罢。晚些将战靴送还邾偃,附上库中那匹新贡的紫锦。”
他的指尖最后拂过那对瓷瓶,冰凉的釉面沁着寒意。药是黠勒内侍所呈——毒为息麻,药是解药。此物本是黠勒秘药,当年联军时曾献与哈尔顿。初时他们或未察觉,错过了唯一的停擂之机。待数场血战过后,想必已窥见端倪,却来不及救回执失,转而欲助东奥一臂。可惜决赛连番,终究未能用上。
萧承瑾拈起白瓶纳入袖中,将猩红药瓶推向王贲:
“此物原样送还黠勒国君。”他声线低沉,“不必多言,彼自会意。”
王贲虎目微凝,当即了然——王爷收下的是救命的援手,奉还的是绝不踏足的险径。
“诺!”
转身环视,霍唐席位上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寒刃加身,不带怒意,唯有匠人端详顽铁般的审视。萧承瑾心下雪亮——东奥的“不屈”,已引来了上位者更深的“打磨”之念。
乌戎国君拂袖离席前,那怨毒一瞥淬着血色,早已超越擂台胜负,烙下“国战之仇”的印痕。
远处几位中立邦国的使臣虽遥遥拱手,目光却游移不定,平添三分疏离。
当李玺如影随形般贴近时,萧承瑾正望着宫道尽头沉落的夕阳。玄色王服被余晖浸得发暗,像凝固的血。
“允棠。”李玺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近身,气音轻吐,“这一仗,赢得虽好,但后路难行,处处皆是滩涂呀。”
萧承瑾唇角微扬,漫声吟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怎的?你还觉得风光?”李玺挑眉,“东奥赢了擂台,怕要输掉最后那点转圜的余地。你能担保乌戎不犯边境?待烽烟四起时,看你如何‘春风得意马蹄疾’?”
萧承瑾脸上的浅淡笑意终于敛去。他停下脚步,望向宫道尽头沉落的夕阳,那光将他玄色的袍服染得如同凝固的血。
“景深,”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权衡,“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此战之后,东奥在九丘,已无路可退。”
他缓缓转头,看向李玺,眼神深不见底:“所以,我只能把路,走到绝。”
李玺一怔。这样的决绝,他很少在萧承瑾眼中见到。
沉默在暮色中蔓延片刻,萧承瑾的神色却倏然一松,唇角又牵起那抹惯常的浅笑:"事已至此,且行且看吧。这场擂战,唯你家小钟懂得顺势而退,保全周身。我家的陆典军……太过实心眼了。"
李玺从善如流,顺着他的话锋"啧"了一声:“我予你的手套既无用处,便还我来。”
“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的道理。”萧承瑾袖手前行,“不还。”
“是借!暂借于你!”李玺追上前辩道。
“当初相赠时,可未言借。”萧承瑾轻笑一声,玄色衣袂与李玺的绛紫袍袖在暮色中交错,并肩踏出了血色斑驳的讲武台。
回到澹台城南的东奥营区,萧承瑾未及更衣,径直走向陆昭平的医帐。
帐内药气弥漫,陆昭平躺在简易军榻上,左臂已被杉木夹板固定,额角伤口也仔细包扎过。他脸色苍白如纸,见萧承瑾入内,便要挣扎起身。
“王爷......”陆昭平声音嘶哑,“臣给东奥惹祸了......”
“你给东奥挣回了脊梁。”萧承瑾快走两步按住他肩头,"躺着。"目光扫过那截夹板,"医官怎么说?"
侍立一旁的医官躬身禀道:"回王爷,陆典军左臂桡骨断裂,有三根肋骨骨裂,幸未伤及脏腑。只是……"他略一迟疑,"伤筋动骨,需得静养数月方可。"
萧承瑾在榻边坐下,看着陆昭平苍白的面容,轻声道:"明日大狝,我代你任车右。"
陆昭平猛地抬头:"不可!王爷万金之躯……"
"你舍命争回来的荣誉,我得替咱们东奥守着。"萧承瑾截住他的话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陆昭平喉头滚动。他何尝不知王爷的深意——东奥连番大胜,已成众矢之的。可王爷非但不责怪他惹来祸端,反而亲自前来安抚……
帐外传来更鼓声,萧承瑾起身欲走,又驻足回望:"昭平,今日搏击擂乌戎这根骨头很硬,但你表现得很好,即使就算换做我上,也未必能活着回来,你是东奥的功臣。"他微微倾身,声音低沉而坚定,"待你伤愈,北境防线,还要你来替本王守着。"
陆昭平望着主公逆光的身影,嘶声道:"臣,幸不辱命!必当以残躯再效犬马!"
"好好歇着。"萧承瑾掀帘而出,夜风卷着他的尾音没入黑暗。帐内只余药香袅袅,和一颗誓死相随的忠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