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澹台城南,各国的军营,已是人马肃然。
秋风卷着昨夜残留的肃杀之气,掠过一排排林立的戈矛,发出低沉的呜咽。各**士铁甲寒光流动,依序列阵,虽寂静无声,却有一股无形的铁血之气在营地上空凝聚、盘旋。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是一座临时垒起的点将台,台上并无繁复装饰,只一面巨大的玄底素里的九丘大常在风中沉沉卷动。旗面左侧,一轮金乌在秋日下绽放灼目烈光;右侧,一弯银蟾流转着清冷辉辉。日月同行,普照天下!旗缘下垂十二道红斿,在风中狂舞,仿佛道道流动的血焰翻飞,将肃杀空气搅得愈发紧绷。
旗下设一简陋祭案,案上已陈列着作为牺牲的猪羊三牲。
大司马一身玄端戎装,按剑立于坛上,身形如岳,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坛下万千面孔,最终定格在东奥阵营最前方——
萧承瑾红缘玄衣外罩玄甲,头戴一顶玄皮弁,上缀一颗鸽血石,那红色浓郁得仿佛凝固的鲜血,在玄色的衬托下,闪烁着内敛而危险的光泽。一根墨玉笄横贯冠冕,色泽幽深,将他所有的墨发与情绪都牢牢约束于亲王礼制之内,纹丝不乱。
他能感觉到无数视线如芒在背,其中最为灼热的那一道,正来自远处明黄御幄。垂帘不知何时已掀开一线,那道目光穿越千军万马,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平静,审视,深不见底。
萧承瑾下颌微抬,面容愈发显得清俊冷冽,那种久居上位的润白,此刻却透出冰雪般的单薄与坚韧。迎着那道目光,玄甲下的脊梁挺得笔直,将东奥古国的尊严撑起在这片苍茫天地之间。
“吉时已至——行祃祭之礼!”
赞礼官一声高唱,打破了现场的死寂。
大司马上前一步,自祭司手中接过一柄青铜弯刀。刀光如月弧划过,精准地割开祭案上牺牲的咽喉。滚烫的鲜血汩汩涌进下方的青铜酒尊,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与营地的尘土味混杂在一起,刺入每个人的鼻腔。
随即,有军士捧上各国的主帅旗,肃立于坛前。大司马以指蘸血,在每一面旗帜的旗杆上划下三道血痕。
“衅旗已毕,神鬼共鉴!”大司马声如洪钟,掷地有声,“尔等束装秣马,听予誓命!”
整个校场数万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今日大狝于耒耜之野,各守方位,毋乱行伍!毋争兽斗狠!毋伤及同盟!”
他每念一句,声音便拔高一分,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撞入每个人耳中。
“用命者,赏于祖!不用命者,戮于社!”
最后八字裹挟着凛冽杀气,如冰锥刺破秋阳,冻结了校场上空。
“谨遵司马之命!”各国统帅与士卒齐声应和,声浪滚滚,震得旌旗都为之抖动。
萧承瑾随着众人拱手领命,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咚——咚——咚——”
三声沉重的号炮炸响,撕裂长空。
“全军——开拔!”
大司马一声令下,庞大的联军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开始缓缓蠕动。战车辚辚,马蹄踏踏,无数双脚步踏起漫天烟尘,如同黄色的潮水,向着百里之外的“耒耜之野”汹涌而去。
萧承瑾毅然转身,走向自己的车驾。
乌戎狼骑作为前锋已消失在漫天黄尘里,霍唐玄甲如阴云压着中军前行。萧承瑾勒马立在东奥队列最前方,能清晰看见三里外那面九丘大常——共主的玉辂始终保持在全军最安全的中央位置,如同棋手稳坐枰心。
秋日的郊野,在他们面前铺展开一幅雄浑而略带悲凉的画卷。道旁古松倒挂于绝壁之上,姿态虬劲;远处怪石峥嵘,仿佛要连接天际,沉默地注视着这支穿行其间的庞大人马。
午时·百谷原
当各**部终于抵达百谷原时,眼前是一片苍茫原始的景象。
这片由九丘共主世代守护的天然猎场,仍保持着天地初开的模样。中央是一片广阔的沼泽湿地,盛夏丰水虽已退去,但一人多高的荻花依然铺天盖地,银白花穗在秋风中起伏如浪。星罗棋布的泥泞水洼间,浮萍与睡莲点缀其间,其下却暗藏吞噬战车的泥淖。几丛菖蒲如卫士的长戟挺立水畔,远处成片的红蓼正迸发出火焰般的艳色——在这片生机勃发的沼泽上空,无数鸿雁、白鹭翩然起落,羽翼划破长空。
沼泽三面皆被原始森林温柔环抱。水泽畔的水杉林拔地而起,它们挺拔的躯干如同通往天界的梁柱,历经万劫而依旧苍劲。它们的树冠在秋日里焕发出一种庄严的古铜红色,仿佛每一片鳞叶,都记载着一页被遗忘的史诗。其后是古松与怪柏的领地,巨橡的枝干伸展如华盖,苍翠的藤蔓自枝头垂落成天然帘幕。林间光影斑驳,呦呦鹿鸣与风过松涛的声响交织成篇。
在百谷原西侧那片隆起的丘陵处,一座由黄土与白石垒成的祭坛已筑就。
坛高九仞,共三级坛阶,分别铺着青、黄、赤三色土。坛周以青茅为席,环绕着象征四方的旌旗。这里地势高亢,视野极阔:向东,可见沼泽中荻花摇曳,水杉林如卫士般肃立;向北,是黑沉沉的原始密林,如同未知的深渊;向南,则是一马平川的草甸,经霜的秋草一片苍黄,如巨毯般顺着山势铺展,直抵天际那道形如耒耜的巍峨山脊。
这里既有容战车驰骋的旷野,也有考验勇气的沼泽,更藏丰饶猎物的密林——正是九丘历代共主与诸侯共享、为后世守护的天然猎苑。每一次大狝于此举行,都是对这片古老土地生命力的礼赞。
其余人等都停下了脚步,共主的玉辂在肃穆中缓缓启动,向着丘陵祭坛行去。诸侯车队才依爵秩列队紧随,车轮碾过经霜的秋草,发出整齐的轧轧声。
至丘陵脚下三丈处,玉辂平稳停驻。和曦步下玉辂,驻足仰望着坛顶那面猎猎作响的王旗,诸侯皆停车下马,拱手以待。
共主和曦的仪仗沿着坡道,缓缓登上这座丘陵祭坛。
全军数万将士,无论身处沼泽边缘还是森林之侧,只要抬头,便能看见那玄衣纁裳的身影,其上的日月章纹仿佛将天地光华都敛于一身。
"立旗——"太祝高唱。
两名力士将纯黑犍牛抬上祭坛。和曦接过玄铁为柄的青铜钺,手起钺落,牛首应声而断。灼热的牛血如怒泉般喷涌而出,猛烈地泼洒在那面巨大的青铜夔纹鼓面之上。浓稠的鲜血瞬间在暗金色的鼓面上炸开,顺着古老的夔龙纹路恣意流淌,勾勒出狰狞而神圣的图章。
"衅鼓——"
太祝的高唱声刚落,鼓手挥动沉重的鼓槌,对准那片浸血的区域狠狠擂下!
“咚——!”
一声沉闷甚至带着几分粘稠感的巨响,如同受伤巨兽的咆哮,骤然荡开。那声音已不复清越,反而充满了原始的戾气与神谕般的威严,仿佛天地的心跳都被这血祭唤醒。
随即,司常恭敬奉上九丘大常。和曦振臂一挥,旗帜在狂风中轰然展开,与血色的鼓面交相辉映。他稳稳将旗杆扣入基座,亲手拉动绳索。
在万千人注视下,那面承载着天命与秩序的九丘大常缓缓升空,最终高悬于百谷原之上。当旗帜升至顶点的刹那,低沉的法号声与战鼓声同时响彻原野,所有诸侯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真的听见了来自远古的召唤
大司马适时上前,展开玄色帛书:
"奉天承命,九丘共主诏曰:大狝之阵,大狝之阵,依古礼,考校前绩,裁定如下——"
“前军主攻:乌戎!”
乌戎国君脸上会露出意料之中的得意神色,哈尔顿独眼扫过全场,目光最终钉在东奥阵营,充满挑衅。
“左军协攻:朔方、晟政!”
晟政荀老将军抚须不语,朔方廉尉将军对荀老将军沉稳颔首
“右军协攻:罄霖、邾偃!”
邾偃使臣郑重拱手,李玺唇角微扬,手中马鞭轻转,对萧承瑾处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萧承瑾今日自己需承担共主车右位置,已将军权暂时托付王贲。
后军戍卫:东奥,兼领輜重营!”
王贲沉稳领命,向萧承瑾颔首。
“中军镇守:霍唐,兼领弓弩营!”
霍唐侯伯侨面无表情,微微颔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輜重协理:锦源、安虞!”
锦源车队满载粮草,金万斛脸上是商人的精明。安虞国擅驯驮兽,负责照料全军马匹牲畜。
“巡哨警戒:黠勒、白狄!”
黠勒轻骑如风散出,控扼四方要道。白狄游骑则利用其部落习性,巡弋于大军难以触及的山林边缘。
“工事营造:薛、郕、滕……等”
各国工兵手持斧凿,于猎场内紧急架设临时营栅、挖掘阻兽壕沟,并负责在合围时设置障礙。
“医巫祷祝:泗上诸邦!”
来自泗水之滨的巫医们已立起营帐,备好药草与卜骨,既疗伤兵,亦祈神佑。
大司马的声音继续响起,如金石坠地:
"夫射以观德,御以显能。御射试九强脱颖,当授职佐狩,分隶三阵,以彰其功——"
“前驱司马,佐乌戎主攻,朔方王寿!”
王寿按剑出列,甲胄铿锵,向乌戎国君方向肃然一礼。哈尔顿独眼微眯,颔首回应。
“挟车校尉两人:东奥石劲、乌戎兀术”
石劲、兀术踏步上前,抱拳领命。兀术斜眼邈向石劲,不管是御射试还是搏击擂,他对东奥能胜他一筹这件事,都是不服的;石劲沉凝如山,抿嘴而立。
“佐车射正,参乘共主副车,执弓备援,录集战功,霍唐霍明远!”
霍明远从容出列,向共主华盖及霍唐侯方向分别行礼,姿态优雅,意态从容。目光却越过共主,与远处的父亲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中军仆射两人:晟政晏邵文、锦源云澈”
晏邵文稳重拱手,云澈则眼神锐利,已望向中军弓弩阵列。
“守舆大夫,协东奥戍卫,磬霖展叔亭!”
展叔亭躬身领命,随即退向王贲将军身侧,神色谨慎。
“翼卫旅帅两人:邾偃胥伯贯、白狄索娅”
胥伯贯与索娅并肩出列,一者肃穆,一者飒爽,各按兵器,作风迥异却同显干练。
九人齐声领命,声震旷野。
最后一道任命清晰传遍全场:
"擢东奥萧承瑾为共主车右,总领中军护卫!安虞逐影为前驱车右,黠勒郁峥为参乘车右!"
萧承瑾单膝跪地,玄甲在烈日下泛出冷硬的光泽:
"臣,领命。"
大司马合上帛书,作最终宣告:
“各守其职,共襄盛举!阵职已明,各归其位!”
“大狝——启阵!”
“呜——呜——呜——”
三声浑厚的号角撕裂长空,巨大的九丘共主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诸侯归位,俊杰奔赴岗位,一场不仅仅是狩猎的围猎,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