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断裂的巨响中,战车猛地倾斜,戛然停驻。尘土飞扬间,萧承瑾因惯性向前踉跄,被郑修霆一把稳稳扶住。
“允棠,得罪了。”郑修霆的声音低沉而迅速,不等萧承瑾反应,手已探向他领口的系带——目标是那件配有王族标志的勾金绣边交龙暗纹玄色披风。
萧承瑾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瞳孔骤缩,等他反映过来,只堪堪攥住披风的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赫渊!不可!”他声音嘶哑,宁愿一同被俘,也绝不容挚友替自己赴此死局。
“我早就想试试这身袍子了!”郑修霆咧嘴一笑,目光灼灼如星,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他手上动作快如闪电,巧妙一旋,便将那件象征身份的披风解下,旋即一振,玄色布料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已牢牢系在了自己肩上。王袍加身,他整个人的气势也为之一变,刻意挺直了脊梁,将属于武将的悍利深深敛藏。
就在披风易主的刹那,云湛的战车也已停稳。他动作利落地跃下车辕,整理了一下因追逐而微乱的衣甲,手持缰绳,步履沉稳地走向这辆瘫痪的东奥王车。
云湛走近时,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位“王爷”面容的刚毅与传闻中的清俊略有不同,身形似乎也更魁梧些。敏锐地注意到这位“王爷”指节粗大、虎口覆茧,分明是长年握兵器所致,与传闻中瑞王善使长剑的手部磨损痕迹颇有出入。他心中疑云微生,但见此人气度沉凝,方才车驾之上那份临危不乱的风仪,又觉或非常人所能伪饰。‘传闻难免有失偏颇,绝境之中,或许这分坚毅,才是王者真正的内蕴。乱世磨砺,或真能令人脱胎换骨?’ 加之这件独一无二的交龙王披与战场上惊鸿一瞥的红衣玄甲印象相互印证,他按下疑虑,决定先行观察。
他于车前三步处站定,依足礼节,拱手为礼,声音清朗从容,虽尽力压下锦源官话那特有的软糯尾音,却仍透着一股骨子里的温和:“瑞王殿下,锦源云湛,奉令请殿下回车驾一叙。干戈已戢,伏惟殿下以苍生为念。”
他言辞恳切,姿态不卑不亢,全然不似对待囚徒,倒像在宴请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郑修霆心中暗赞此人的君子风度,面上却模仿着萧承瑾平日里的清冷矜贵,只微微颔首,算作回礼。他趁着云湛垂目的瞬间,用那份模仿来的、带着些许疲惫与疏离的口吻道:“将军既以礼相待,本王……可否请将军行个方便?容我这些负伤的儿郎,取些清水,稍作包扎?”
云湛目光扫过周围这些浑身浴血、却仍竭力护卫的东奥士卒,又见“瑞王”亲自为部下开口,仁德之名确非虚传,便点了点头:“殿下仁心,自然可以。”
郑修霆心下稍安,随即看似随意地指向混在伤兵中的萧承瑾与颍弱几人,用更惯常的命令口吻道:“你们几个,去附近寻些干净的水来,动作快些!”
萧承瑾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的触感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哽咽与眼底的灼热。他太清楚了,郑修霆这句话,是斩断他所有犹豫的利斧,将“瑞王”之重与死生之险彻底揽过,把那份渺茫的生机硬塞给了他。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好友那故作威严、挺得笔直的背影,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景象烙印在魂魄深处。然后,他低下头,用尽毕生所有的克制,混在众人的应答声中,哑声道:“遵命。”
说完,他攥紧拳头,强迫自己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旁边茂密的灌木丛,身影很快消失在斑驳的树影之中。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踏在碎裂的心间。原来,所谓的“一起扛”,从最初便是他决意独自扛下所有。
云湛并未阻拦这个被“王爷”派去取水的“亲随”,虽隐隐觉得不妥,但既已擒王,些许小事,不必深究,以免失了气度。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这位气度沉稳、临危不乱的“瑞王”所吸引,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敬意,觉得传言非虚,此等风范,方配得上亲王之尊。
云湛的目光掠过那几个离去取水的“伤兵”,虽觉让敌方人员离开控制范围略有不妥,但既已擒获首脑,若因这点小事拂逆其意,反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有失君子之风。他的注意力,终究被眼前这位“气度沉凝、临危不乱”的东奥亲王完全吸引,心中敬意又添几分。
等了一个时辰,自然是等不回来这几位取水的伤兵,但也在云湛意料之中,便不再耽搁,带着“瑞王”返回锦源大营,面见金万斛。
金万斛早就接到密使密报,说是云湛擒住了东奥瑞王。他狂喜之余,强压住亲自出迎的冲动,在自己的大帐中焦灼地踱步,他们锦源可不再乎联军统帅阵前许下的那区区万金之赏,肥胖手指上的宝石戒指几乎要被他搓出火星,琢磨着该如何榨干这座金矿。
“统领!云都尉回来了!他……他请回了东奥瑞王!”亲兵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金万斛眼中精光爆射,像看到了移动的金山,几步冲到帐前。帐帘掀动,云湛率先步入。与周遭身着紫金锦袍的同僚不同,他仅着一袭素面靛青常服,外罩玄色轻甲。身形修长,步履沉稳,行走间甲胄无声,眉目自带温润,仿佛将整个战场的烽烟都隔绝在外。他身后,几名锦源精锐“护卫”着一名身披玄色交龙披风、神色冷峻的男子。那披风上东奥王族独有的徽章,在火光下流转着沉黯而尊贵的光泽,绝非凡品。
“好!好!云世侄立此不世之功……” 金万斛搓着手上前,甜腻的赞美却戛然而止。他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像钩子一样在那“瑞王”明显过于健硕的体格上刮过。不羁山下两军对峙,他们锦源国位于最西侧,虽看不真切,但印象中那瑞王身影更显修长清孤,绝非眼前这般渊渟岳峙、压迫感十足的体魄。
他舌头一拐,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警惕:“只是……世侄,这位‘王爷’的体格,可与传闻中瑞王的‘清俊’不太一样啊?”
云湛眉头微蹙。他最初也觉此人体型与“清俊”不符,但一路行来,观其威仪气度,感其左右以死相护的忠忱,心下那点疑虑早被压下,遂恭敬回道:“回统领。末将一路追击,亲眼见此人身着王袍,立于东奥王车之上,其左右亲卫皆以死相护,口称‘王爷’。且……”他顿了顿,语气笃定了几分,“其言谈举止、气韵风章,与传闻中的瑞王一般无二,绝非寻常人能伪装。”
“哦?是吗?” 金万斛皮笑肉不笑地绕着郑修霆走了半圈,突然发难,用锦源方言对身旁副将快速说道:“还不快去,给瑞王取些冰髓酒来压惊!”此乃阴损一招,他听闻瑞王体寒,素不饮此等边陲烈酒,意在观其本能反应。
郑修霆心中冷笑。他们这等世族子弟,自幼便需通晓各方风土人情,方言纵不精通,大意总能领会。他与允棠一同长大,对方饮食癖好、乃至宫闱秘辛,无人比他更了然。他眼角风都未动一下,仿若未闻,只以萧承瑾独有的、那份浸着疲惫与厌烦的清冷语调缓缓开口,字字清晰:
“金统领若想试探,不妨直接些。王爷不饮冰髓,非因体寒,而是厌恶那酒后灼喉的粗砺之感。此等边陲烈酒,也配入王爷之口?”
神态、语气、理由,乃至那份刻入骨髓的挑剔,皆与萧承瑾别无二致!
金万斛瞳孔微缩,心下骇然。外型或可伪装,但这等浸润于顶级贵族教养十数年方能养成的、对细节近乎本能的苛刻与反应,绝难仿造。他脸上疑虑瞬间消散大半,立刻堆起谄媚笑容:“哎呦呦,王爷恕罪!是金某莽撞了,实在是王爷身份尊贵,我等不敢有丝毫怠慢啊!”他躬身赔笑,却仍不死心,目光在郑修霆宽阔的肩背上逡巡,“只是……王爷这身形,似乎比传闻中……更显龙章凤姿,英武过人?”
只见那位“瑞王”抬手,竟主动解开了领口系带。那件象征着东奥王权的勾金绣边交龙暗纹玄色披风,被他解下,珍而重之地轻轻折好,动作优雅而从容,交给一旁的亲卫。他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抬眼望向金万斛,眸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自嘲已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月入怀般的坦然。
“北人南相,南人北相,皆属寻常。”他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不过,金统领眼力不俗,本人确实并非瑞王。”
众人皆是一怔。
云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路上他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疲惫与疏离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百战名将的锐利与平静。他甚至微微活动了一下被王袍束缚已久的、宽阔的肩背,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戏,已终场。”郑修霆目光平静地看向金万斛,语气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淡然,“我名郑修霆,不过是瑞王身边一介护卫。情非得已,李代桃僵,还望金统领与云都尉海涵。
“你……!”金万斛脸上的肥肉因震惊与愤怒而抖动,指着他,一时语塞。他算计了诸般可能,唯独未料到对方竟如此干脆地自曝身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好……好一个郑修霆!你竟敢如此戏耍本统领!”
郑修霆并未理会他的怒意,转而向云湛郑重一揖:“云都尉一路以礼相待,君子之风,郑某感佩。此番欺瞒,实非得已,在此致歉。”
云湛也愣住了,靛青袍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紧,却也依规回一礼,看向郑修霆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他一路观察,此人的气度风仪……竟是伪装?却又能如此坦荡自若?
郑修霆这才重新看向金万斛,语气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调侃:“金统领不必懊恼。你若执意以‘瑞王’之名将郑某献予联军,哈尔顿将军与我有旧,一见便知真伪。届时,您这‘擎天之功’恐成联军笑谈,于锦源声誉亦有损。”
他略作停顿,目光清明,继续道:“而今,我所假扮之事既已说明,擒获我者仍是锦源。依联军俘虏之例,谁先擒获,谁有权处置。他日战事平息,东奥愿以俘赎相易,我国君念在我护主微劳,所予补偿,未必逊于一名虚名‘王爷’。于锦源而言,既全与联军表面和气,又得实际之利,岂非两全?”
他这番话,既点破了金万斛的算计,又为他铺就了一条更务实、更少风险的下台阶。
金万斛脸色由青转白,小眼睛急速转动,商人的算计本能迅速压过了最初的怒火。是啊,瑞王跑了,大功是没了,但若真如他所言……未必不能小赚一笔,还免了被哈尔顿当众拆穿的羞辱。
他强压下情绪,脸上重新堆起商人式的圆滑笑容,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审慎的冷意:“郑将军……倒是思虑周全,快人快语。不过,逾矩穿着王族袍服,自称王爷,纵有情可原,亦是重罪。”
郑修霆淡然一笑,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郑某既行此计,便已担其后果。无非一死。只是死前,若能见得金统领因一念之差,徒惹联军耻笑,想来……亦是憾事一桩。”
云湛虽因被欺瞒而心生不悦,但见郑修霆坦荡自若、视死如归的气度,又念及他为主牺牲的忠义,心中反而生出几分敬重。他暗忖:能得臣子如此效死,那位真正的瑞王,想必更有过人之处。
金万斛面色变幻,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心中冷笑:好个“护卫”!若真是寻常护卫,岂能有这般见识胆魄?岂能对王室礼仪、贵族癖好如此了然于胸?这坦然姿态,怕是更高明的以退为进!他打定主意,面上虽做出信了七八分的模样,暗中却要派人细细查探这郑修霆的底细。
于是冷哼一声,不再与之做口舌之争,挥手令人将其“请”去后帐严加看管。再找几个与东奥军打过交道的斥候来认人!
一入后帐,不及喘息,两名医官便奉命而入,言辞恭敬:“奉命为贵客查看伤情,确保身体康健,万无一失。”
郑修霆心中雪亮,什么查看伤情,不过是金万斛疑心未消,要再验一次正身。他毫无惧色,坦然张开双臂,任由其检查。他贴身并未携带任何武器暗器,那方代表他镇西将军身份的私人印信,早在换装之时便已悄然塞入萧承瑾衣襟。医官搜查之下,只从他怀中取出一个寻常的锦囊钱袋,以及……那枚六公主所赠的羊脂白玉佩。
医官将玉佩小心拿起,于灯下细细验看,只见其质地温润,雕工精湛,确系东奥王室制式,背面更以阴刻小篆镌一“瑾”字。二人低声交谈几句,将玉佩与钱袋一同置于托盘之内,记录下形制特征,便躬身退出,径直呈报金万斛。
帐外,金万斛听着医官回报——“……搜出东奥王室制式玉佩一枚,规制无误,背刻‘瑾’字”,他那双小眼睛在烛火下眯成了一条细缝,肥短的手指下意识地搓动着硕大的宝石戒指。
“东奥国君确会在子女成年时赐下此类玉佩,寓意‘品行如玉’……”金万斛喃喃低语,眼中疑云更甚,“可这玉佩,为何会在此人身上?他若真是区区护卫,何来瑞王贴身信物?莫非……他仍是瑞王,方才种种坦然,不过是另一层更高明的伪装?抑或,这是瑞王赐下,以示恩宠?”
疑窦如藤蔓般缠绕心头,让他难以决断。片刻沉吟后,他刻不容缓,连下两道命令:
“立刻以密信向国君飞马传书,禀明此事,请国君定夺!”
“再加派一队精锐,给我把营地东侧守死了!没有我的手令,便是只野兔也不许窜过去!”
他特意加强了东侧的防御,只因乌戎大营正在那个方向。此刻,那枚刻着“瑾”字的玉佩,在他心中已不只是一件物品,更成了一个烫手的谜题,牵扯着巨大的风险,或许……也隐藏着意想不到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