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围
萧承瑾,全军不战而退,退回不羁山谷,联军欲进山谷之时,山上巨石滚落,顿时人仰马翻,延缓了攻势。
然而,哈尔顿的中军大旗仅是微微一滞,左翼便有数支轻兵锐卒,在向导的带领下,如猿猴般开始攀爬看似无法通行的侧坡;同时,右翼的弓弩手方阵向前推进,以密集的箭雨覆盖山腰,压制东奥的守军。郑修霆与王贲并未死守硬拼,而是在给予联军先锋迎头痛击后,依据事先选定的各处险隘,且战且退。
他们炸毁了必经之路上的石桥,在密林中对联军的侧翼射出冷箭。然而,联军中的工兵营迅速上前,冒着冷箭,利用随军携带的巨木和麻袋,在断桥处紧急架设简易浮桥。同时,联军的小股精锐不再沿大路推进,而是同样散入山林,与东奥死士展开残酷的林间猎杀。
一天,短短一天,却漫长得像一生。每拖延一个时辰,都有成百的东奥死士战死。他们用血肉之躯一次次扛下联军密集地进攻,甚至不惜用同袍的尸体作为障碍迟滞敌军的冲锋。
从清晨山口的第一声惨叫,到日落时分最后一名死士跌跌撞撞冲进不羁山西口外的密林,不羁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
王贲胳膊上,腿上都中了箭,而郑修霆的箭囊早已射空,萧承瑾体力上早就支撑不住了多少次想跟联军同归于尽,后来几乎是被郑修霆拽着、扛着出来的。当夜幕终于降临,还能站着撤退的,已不足两千人。而他们脚下,是数倍于己的联军尸体。哈尔顿的二万中军,付出了近五千人伤亡的代价
他们用性命,为东奥主力争取撤退的时间,而哈尔顿率领的二万中军,被死死地钉在了不羁山的血色黄昏里。被这五千死士拖得步履维艰,一日行进竟不足三十里。而此时的赵铭,已率领三万主力,安全地将追兵甩开了两日以上的路程。
密林深处,光线骤然黯淡,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刚脱离血腥战场不久的东奥残兵,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艰难前行。没走多远,眼前景象让所有人精神一振——只见几十匹战马被拴在树干上,正不安地踏着蹄子,旁边还停着几辆战车,车辕上的马匹喘息未定,像是等得着急的样子。
“是赵将军!赵将军给我们留的!”有士兵压抑着声音欢呼,布满血污与尘土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劫后余生的笑容。
郑修霆长舒一口气,立刻转身,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萧承瑾扶上其中一辆车。“允棠,撑住,我们有车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从进入山谷起,为了配合作战,萧承瑾就舍弃了戎车,与将士们一同跋涉、激战,现在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却一声不吭;连日的高烧未退,又经历如此高强度的野地激战与精神冲击,全凭一股意志力在硬撑。郑修霆心中暗惊,不知他往日那看似清瘦的身体里,究竟蕴藏着怎样强悍的毅力,才能熬到此刻。
众人默契地迅速换乘。伤兵被优先安置上马,还能战斗的士兵则登上了另外几辆战车。整个过程尽可能迅速且安静,所有人都知道,追兵就在身后。
然而,就在他们换乘完毕,驱车沿着林间小路继续前行没多久,后方隐约传来了人声和马匹的嘶鸣。
“搞什么鬼呀~!我们的马和车嘞~?!”一个气急败坏却带着吴侬软语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那拖长的尾音莫名有种像是在撒娇的意味,听得郑修霆直翻白眼,连气息奄奄的萧承瑾都忍不住捂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几乎脱口而出的咳嗽和低笑。
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搜索声和带着同样口音的低声交谈。
“将军,你看哦~……痕迹都往这个方向跑了啦~!还……还驾着我们的车内~!”
郑修霆与萧承瑾在行驶的战车上对望一眼,方才那一点苦中作乐的笑意瞬间消散。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换上的,是锦源国那支负责包抄的部队临时停放在此的车马!虽然马匹上有东奥的烙印,但车上依旧插着一面极为显眼的紫金秤旗!在林木掩映和匆忙撤退中,这面旗无疑成了最亮眼的指路明灯。
萧承瑾靠在颠簸的车舆上,剧烈的震动让他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他迅速扫视了一眼周围疲惫不堪、大多带伤的将士,他们比自己又好得到哪去?他望向身后烟尘扬起的方向,一个决绝的念头瞬间成型。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威严,对郑修霆道:“赫渊,听令!”
“王爷!”郑修霆心头一紧,预感到了什么。
萧承瑾语速极快,眼神冷静得可怕,“你立刻协助王贲,带领所有将士,化整为零,以小队形式,向西北方向密林深处撤退,不惜一切代价,与赵铭汇合!这是王命!”
“遵命。”郑修霆大概能猜到萧承瑾的想法,但也知道现在没时间争辩,只能握拳转身。
萧承瑾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嘱托,有诀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一旁待命的颍弱和围绕在车驾旁的数十名贴身死士。这些勇士的眼神平静而坚定,无需多言,他们早已将性命交给了他们最景仰的王爷。
“颍弱,往相反方向走,注意隐蔽,三里之后打起那面紫金秤旗,走最显眼的路!”萧承瑾下令,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他毫不在意地抹去,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近乎残酷的决然,“一会儿,本王要亲自会会后面那位‘娇客’。”
“王爷保重!”王贲虎目含泪,他知道此刻每拖延一息,都是在浪费王爷用命换来的机会。他猛地抱拳,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压低声音怒吼:“全军听令!分散!撤退!违令者斩!”
“王将军,我需回去护王爷周全!”郑修霆说完,便隐身在密林之中。
“将军保重!”王贲朝着他的背影抱拳。
训练有素的东奥残兵在这一刻展现了惊人的纪律性。尽管每一个士兵眼中都含着热泪与不甘,但他们死死咬着牙,迅速分成无数小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茂密的、光线昏暗的丛林深处,没有欢呼,没有告别,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和迅速远去的窸窣声。
很快原地只剩下萧承瑾、颍弱以及五十名死士。
主力已撤离一刻钟,估摸着深入密林难以追及后,萧承瑾才低声道:‘颍弱,走吧。’声音平稳得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宴会。
战车缓缓驶出,意图将敌军引向相反的方向。车辕刚刚震动,一个身影便如猎豹般轻捷地跃上车来,带得车身微微一沉——正是去而复返的郑修霆。他气息未定,红衣玄甲上尽是凝固的血垢与尘土,唯独一双眼睛亮得灼人。
萧承瑾微张了嘴,斥责的话在喉头滚了又滚,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看着挚友那副“你能奈我何”的执拗神情,所有理智的、权衡的言辞都失了分量。
他极轻地点了下头,千言万语只凝成一个字:
“好。”
来都来了。那就一起扛。
颍弱见状,不再犹豫,一抖缰绳,驾着战车向东南驰去,尽可能远离大部队的撤离路线。
行不过一里,林间已有敌踪闪现。
萧承瑾与郑修霆对视一眼,无需多言。
“举旗。”萧承瑾令下。
郑修霆猛地将那面锦源紫金秤旗高高擎起并挥舞着。玄底金纹的绸缎在穿过林隙的惨淡光线下,泛着不合时宜的、近乎浮华的狰狞光泽,在灰绿色的丛林背景上,如同一道刺目的伤口。
既然藏不住了,那便让这场戏,唱得惊天动地。
颍弱索性不再掩饰行踪,驱车径直闯入林木稀疏之地,专挑坎坷处碾压而过,让车轮与石块的撞击声、旗帜的猎猎作响声,成为这片死寂山林里唯一的战鼓。五十名死士护卫在车驾周围,奔跑着,用自己的身体构筑着最后一道防线。那面过于招摇的旗帜,如同一份写给死神的烫金战书。
“看那边内~!我们的车嘞~~!追了啦~!别让萧承瑾跑了啦~!”一名锦源校尉看到那抹熟悉的紫金色,狂喜之下用锦源官话那特有的软糯尾音高喊。
“放肆!”身后传来都尉云湛清冽的呵斥,“对瑞王殿下,安可直呼其名?!”
他即刻下令,亲率三百亲兵追击,同时严令主力继续执行封锁要道之责,谨防调虎离山。在他眼中,擒王之功固然耀眼,但军事部署的严谨,方为统帅之本。
一场激烈而特殊的追逐在林中上演,云湛的战车紧咬不放,其车右张弓搭箭,看到对方车上之人红衣玄甲,身着代表王族的披风,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静:“合围即可,迫其自降,不得对贵人无礼。”
于是车右目光在敌方车、马、护卫之间巡弋,寻求新目标。
“将军,射其侍从~?”
“不妥。阵前射杀亲王近侍,是为不敬。”
“射其马匹~?”
“恐惊车驾,伤及贵人。”
“射其车轮~?”
“更是不尊!各类兵刃不得瞄准贵人方向。”
见车右无所适从,云湛沉声道:“寻机以索套羁縻其马,迫其缓行即可。”
“将军,林中施展不开内~……”
“瑞王侍从稀少,人困马疲,我等只需如影随形,请他走下马车,不过迟早之事。”
于是,这场死亡追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衡——追击者声势浩大却引而不发,被追者险象环生,却未曾遭遇致命的箭矢。
颍弱驾车技术高超,尽挑好路,树根坑洼皆能堪堪掠过。云湛的战车屡屡受阻,他见状,干脆接过缰绳亲自驾驭,命卫士位于自己身后,以防前方放箭。战车在他操控下顿时灵活了许多,紧紧咬住前方目标。
郑修霆见状,咬牙张弓,瞄准了云湛,萧承瑾却连忙抬手按下他的弓臂。他曾屡屡回头,见那位紧追不舍的将领驭车沉稳,在颠簸中身姿依旧挺拔如山,眼神清亮而坚定,毫无寻常武将的凶戾之气。
“人才不易,”萧承瑾轻声道,目光与远处云湛的视线有一瞬的交汇,“他们一箭未发,定是不想折辱于我,想迫我自降,这是只有贵族才能有的君子之风,君子难得。”
郑修霆闻言,收弓插回了车舆兵器架。萧承瑾转身,不再回顾。他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腰背挺得笔直如松。压下病弱的痕迹,将属于东奥亲王的风骨与尊严,在他挺拔的脊梁上凛然重生。
他知道,追上来的是个真正的君子。而一个值得尊敬的君子,配得上他以最完整的王者姿态来面对。
颍弱往东南方向的乡泽山驶去,围着乡泽山跑了三圈,这云湛就追了三圈,终于在战车过两个树根的凸起时,本就饱受摧残的车轮终于不堪重负,轰然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