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云生月的武功,自是不会缺钱的。但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令人目眩的数目,她的确从未遇见过。
她忽而笑了起来,问:“对了,忘了请教公子姓氏名讳?”
“王,王一。”
“王公子,”云生月从善如流,“恕我直言,前几日我才洗劫过一位知府公子,他全副身家加起来也不及此处十之四五,您这出手阔绰的,得是皇帝家的公子了吧?”
这话明显就带了几分挑衅与无礼了。
云生月就是想看看,这人下这样大本钱拉拢,究竟有些什么目的。
王一似未察觉她的意图和冒犯,温声道:“姑娘抬举了,在下官拜佥都御史,从四品,此次是奉皇命来祈安,秘密调查汐江决堤之事,与皇子之尊云泥之别。”
他抬眼,问:“姑娘可还有疑问?”
“你……”这也太坦率了吧,云生月倒是被堵得一时语塞。
她清了清嗓子,“几年前曾听闻朝中出了文曲星,以不到弱冠之龄摘得三元桂冠,引得无数人赞叹,如今看来,王大人不仅才华横溢,更是虚怀若谷。可……”
她顿了顿,视线看向外面收拾残局的甲士,“边城守军都能随意调动,大人又怎么会缺我的保护呢?”
王一神色不变,定定看向她。
“姑娘是怀疑我对你别有所图?”
这倒是把云生月问住了。
她身上,倒的确应该没啥能图的。
轻轻叹了口气,云生月道:“好吧,或许我该换个问法,算上今天,大人统共和我见过两次,两面之缘,你怎么就这般信任和看重我,甚至愿意花费如此多的钱财。”
王一笑问:“姑娘觉得,你不该被看重和信任吗?”
也不待人回答,他垂了眼帘,继续道:“我不是第一个被派来调查水灾之事的,不过先前那人十日前死了,死在了去洛城的路上,当地衙门上报的死因据说是……突染恶疾。”
这话透出的信息可不少,结合路上听到的见闻,云生月问:“你说的是宫里出来那个内侍?”
王一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因皇命是秘密调查,我自然不能兴师动众,此次边军出手只是顺势而为,不会再有下一次……姑娘武功高强,又怀侠义之心,明明萍水相逢,今晚却能不顾安危前来,若如此都不能信任,我实在不知还有何人能信任了。”
“那可未必,”云生月故意道,“说不定我别有用心呢,上次得了银钱还未满足,这回专门抢……”
一个劫字还没说出口,王一忽然打断道:“你其实早知道我是为水灾之事来的吧。”
云生月动作顿住。
“看来,我猜对了,”说是这么说,但王一脸上没什么得意之色,只道,“若仅为行侠仗义,顺手救一次便也罢了,但今晚你却还能来,且来得如此及时,应是一直关注着我们的行踪,要为着水灾之事便不奇怪了。”
云生月很想说,其实今晚她能来此,九成真的都是巧合。她没刻意注意过这帮人行踪,刚巧白天遇见了,也不知道今晚你们会遭人袭击,但偏偏飞鸟帮的人要从她头顶上路过。
……至于水灾之事,她的确猜出来了,但那也只不过是来之前的事,可不是像这人说的早早就知情,还故意一路跟随暗中保护。
只是经过方才那一遭,就算她此刻把实话说出来,这人也未必信了,说不定还要当她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高洁义士。
云生月再次叹了口气,人太出色果然也是有烦恼的。
“王大人,其余不提,若你们真是为查清水灾案真相而来,我的确愿意帮忙……可我也想问,大人少年得意,未来风光无限,你应该有法子避开这棘手的差事,”她看着王一的眼睛,一字一顿,“你为何要接,为何要赌上自己的前途与性命来探查此案?只为了和你完全无关的祈安百姓吗?”
她的语气急且厉,像尖刀,一定要划破对方面具,露出真实血肉。
面对如此质问,王一反而笑了起来,“若我说是,姑娘应是不会信了。不过如你所料,我的回答是……不是。”
他抬眼看向外面灰蒙的天空,“姑娘可知晓,为了修缮汐江堤坝,朝廷每年会拨银子三十万两,征调民夫上千。但如此耗材耗力的堤坝,却在大雨中未能坚持满三天。”
他的声音带了些说不清的肃穆,“换成你是圣上,你该对此事作何感想?”
云生月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因为答案,从来一目了然。
王一回过了头,“圣心圣眷,泼天大案,值得我用性命来赌一次。”
在那一刻,云生月第一次见到他眼中露出了些许除淡然以外的情绪。
也许是疯狂,也许是**。
总之一闪而过,没有看清。
不过,如此也够了,值得她冒一次险。
“好,明日辰时,城门口见。”
语毕,她也不再停留,飞身离开了混乱的宅邸。
——当然,没忘带走那一盘亮闪闪的黄金。
*
深夜,主厅。
卓宇风尘仆仆跨过门槛,对着上首行礼道:“殿下,今夜来袭者共126人,其中62人被炸死或杀死,11人逃走,剩余53人皆已抓获。”
“辛苦了,”王一微微颔首,“将活着的人交给刘志,让他把这些刺客送回京中受审吧。”
卓宇拱手,“保护殿下安全乃是微臣职责,不敢言辛苦。”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犹豫,试探着去看上首之人的脸色,“只是,刘将军乃陛下派来保护您的,是否……需要换一个人回京?”
“不必,”王一把玩着手中茶杯,漫不经心道,“父皇既如此担心我的安危,自然一定也想查清这次刺杀的幕后主使是谁,相信他能够理解的。”
这话的意思可就有些讽刺了。
卓宇心头一跳,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是,臣明白了,明日一早便安排刘将军押送刺客回京。”
眼见殿下没有反对的意思,卓宇放了心,刚要告辞离开,周身却忽然感受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势压。
他身体发冷,汗毛直立,条件反射般拔出腰间佩刀,却又在看清来人相貌后放开了手。
“纯虚道长。”卓宇心下一松,欠身对突然出现在房中的人行礼。
“卓校尉。”一位鹤发童颜,做道士打扮的老人点头回礼。
旋即,他又微微躬身对着上首道:“见过殿下。”
“道长,”王一显然对老道的出现并不意外,对卓宇吩咐道:“给道长端茶。”
纯虚子一挥拂尘,“多谢殿下,但不必了,贫道晚些时候还需打坐练功。匆匆牛饮,实在是浪费了殿下的好茶。不妨等回京后,再与殿下论道品茗。”
王一笑了笑,没再强求。
见此,纯虚子再次微微躬身,道:“殿下,贫道已大致查清那女子身份。她是皎月山庄门下,名为云生月,是白羽墨的亲传弟子,据传天赋极高但性情桀骜,从小到大为门派惹了不少祸,但都因白羽墨的包庇未受什么惩处。而她此时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和苏和知府方大平儿子的死扯上了关系。白羽墨为避风头,才派她去往洛城。”
王一静静听完他的汇报,没做任何评价,只淡淡道:“道长如何看待此事?”
“贫道觉得此事疑点颇多,”纯虚子慢慢捋着自己的胡须,“其一,此人去洛城的理由看似无懈可击,但偏偏时机太过恰巧,不早不晚,刚刚是这个时候;其二,几次遇袭,她都在场,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殿下。白羽墨的弟子如此行事,很难相信纯粹只是意外。”
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却让一旁站立的卓宇心头越来越沉。
他知道殿下二人说的是谁——那个救过他两次性命的女子。
纵然先前不知,但并他不意外殿下会让人调查她的身份背景,毕竟殿下处境艰难,所有行事都得万分谨慎,更别提是眼下这个紧要当口。
真正让他面色难看的是,纯虚子的话让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殿下早在今晚之前就对那女子起了疑心,而她的第二次出现,则代表殿下已经起了杀心。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推断出这些的时候喉头发苦……或许是因为感念那女子的救命之恩,或许是因为直觉那女子并不是坏人。
总之,内心的纠结让他在此刻选择站了出来,斟酌道:“道长,会不会那人只是白羽墨的一颗棋子,此时放出来是专门转移我们注意力的?毕竟她的身份实在太明显了,无论是白羽墨,还是……还是二殿下,应该都不会选择这样的诱饵吧?”
纯虚子点了点头,“卓校尉所言有理,这的确有可能是故意放出来的一手废棋。”
卓宇心下稍松,刚要再说什么,便听王一轻笑道:“下棋可不能跟着对手的思路走,二哥想让她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她做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纯虚子问。
“很简单,”王一放下手中茶杯,“二哥不是对冯凭被杀一事很感兴趣吗?”
纯虚子明白过来,“贫道这就去安排。殿下放心,不出三日,那女子一定能拿到冯凭被杀的‘证据’。”
“辛苦道长了。”
眼见纯虚子离开,卓宇也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臣也先告退了。”
“等等。”
卓宇停下离开的脚步,疑惑看向上方,“殿下还有吩咐?”
王一温和笑了笑,问:
“之昂,你以为,那位云姑娘如何?”
卓宇有瞬间的茫然,旋即头皮发麻,恐惧从后颈蔓延到了全身。
“我……”他声音嘶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知错,愿意领罚!”
房内登时一片死寂。
王一眼皮低垂,看不清神色。
片刻后,他忽然低叹道:“之昂觉得,我是在怀疑你?”
卓宇一愣,犹豫着抬头,“殿下……”
王一自坐座位上起身,慢慢踱步至他身旁,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我不过想确认,”他轻声道,“若你真对那位云姑娘有益,待事情结束后,我会将她赐予你。”
卓宇花了点时间才理解这话的意思,顿时脸色涨红,结巴道:“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我,我只是感激那位姑娘救命之恩,没,没有……”
“不必多解释,”王一淡笑着打断他的话,“爱慕也好,感激也罢……之昂,只要你在意,我便向你承诺,无论发生何事,最终一定会留住那位姑娘性命。”
王一从来都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只要是他答应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但卓宇不曾想过,殿下竟愿意为了他而承诺放过一个可能是敌人的人。
“殿下,”他眼圈略略泛红,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感动。
“臣,谢过殿下!”
*
因昨夜才得了那么多黄金,云生月这一宿睡得十分香甜,做梦都是在数钱,也算体验了一把穷人乍富的快乐。
神清气爽吃了早餐,她飞身跨上白贺新准备的红马,慢悠悠向城门处行去。
只是,当她到目的地看到一行整整齐齐的马队时,不免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还未到辰时呀,你们竟这样早?”
卓宇当然也瞧见了她,却没答话,冷着一张脸对后面人吩咐道:“人齐了,出发!”
说罢一夹马腹,当先朝着西南方开始前进。
云生月敏锐察觉出了他的态度变化,只觉很有意思,当即纵马追了上去。
“怎么,”她看向卓宇,“昨晚没睡好?”
卓宇不答,继续冷脸。
云生月笑了笑,也不气馁,“你叫那个……卓,卓将军是吧?我看将军相貌不凡,英姿挺拔,不知可有心仪的女子,是否成亲呀?”
卓宇耳根泛红,心中默念了几遍“我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到”才勉强维持住原来的表情。
明明这人昨晚耿直到三言两语就被套出了话,现在却突然摆出这么个拒人于千里外的冷酷态度,云生月只觉事情越发有意思了。
她有意试探,扫了眼身后方向,忽然提高声音,确保队伍中大多数人都能听清自己的话。
“对了,卓将军,你家大人呢?可有心仪的女子?我……”
“姑娘请慎言,我不是将军。”卓宇立刻黑着脸打断她的话,不敢再装听不到。
云生月笑了起来,“不用这么客气,我姓云,叫云生月,你叫我云女侠好了。”
卓宇真是少见这样难缠的人,也懒得纠结女侠究竟比姑娘不客气在哪,敷衍道:“好,云……女侠。”
云生月笑得更开心,“你方才说,不让我称呼你将军?”
“是,将军一职五品乃授,”卓宇道,“我只不过七品校尉。”
“哦,原来是卓校尉,”云生月点头,瞧了眼身后关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问,“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家大人天天憋在里面不出来,究竟是为了遮掩行踪还是故作神秘啊?”
“……”
卓宇按了按自己隐隐胀痛的太阳穴,确信了最近真是命犯太岁流年不利,不是被刺客折磨,就是被眼前这人折磨。
可他又不敢真的不答,万一这人故伎重施,再让殿下听见,那可真是神仙难救了。
“大人幼时落水,”他尽可能简短道,“落了病根,怕风惧寒,故此乘坐马车。”
“原来如此,”云生月转头打量他,玩味道,“没想到卓校尉虽非王大人私属,倒对他的事情了解的挺清楚?”
卓宇脊背僵硬了一瞬,太阳穴突突跳的更厉害了。
“算不得太清楚,”他闷闷道,“只是毕竟这次要一同办差,多少了解过一些。”
“你说的是,”云生月颇为认同,“眼下我既与你们一道同行,自然也该多了解了解,所以,你们大人……”
她的“究竟婚配没有”几个字还未说出口,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
“云姑娘若对在下之事如此感兴趣,不妨亲自来问我。”
云生月转过头,正见着原本紧闭的窗被缓缓推开,车内的帷幔被风吹起,露出了一张似乎比风更能触动人心弦的脸。
她略略挑眉,从善如流控制着马儿落后一截,将将和马车并行。
卓宇感受到人的离开,悄悄松了口气,终于彻底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王一抬手归拢着飘扬的帷幔,问:“云姑娘想问什么,我一定坦然相告。”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克制,仿佛手上的东西不是轻纱,而是一本书。
“路途无聊,不过随意聊上两句,王大人不必当真,”云生月视线落向他的手,“观大人举止,是出自世家大族吧?”
“只是承蒙祖上余荫,”王一答,“世家之名实不敢当。”
“那便是‘是’了,”云生月替他补全回答,又奇道,“世家公子,不是应该打降生起就有无数人体贴服侍,饭都不会自己吃,又如何会落水?”
王一神色如常,恍若未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意味。
“再体贴,也总会有疏漏之处。我六岁时,曾随母亲回家省亲,因为贪玩,才会在中途落水的。”
“大人是文曲星下凡,”云生月目视前方,“文曲星幼时也会贪玩吗?你至今都体虚畏寒,这可不是简简单单落个水就能造成的,难不成是那日的河水格外刺骨?”
飘扬的帷幔终于都被归置好,一层一层规规矩矩箍在了玉夹内。
王一放下手,“云姑娘想说什么?”
云生月想了想,不答反问:“大人相信直觉吗?”
王一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生月也不介意,自问自答道:“我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而它告诉我,王大人你……并不可信。”
王一淡淡笑了起来,眼神幽深,说不清其内隐藏的到底是嘲弄还是轻蔑。
“那看来它这次犯了个错误,因为,我从来只说真话。”
云生月猛然转头,她有些好奇说这话时这人会是什么神情,但却只见到啪嗒一下
——车窗被重新关上了。
“……”
她只好收回视线,低声喃喃道:“真话?真话又不是不能骗人了……”
轻甩马缰,一人一马大踏步向着前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