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节约时间,众人并未选择一般商队到洛城去的路线,所以到了晚间,也只能在野外露宿一晚。
“云女侠,”身着轻甲的女子将烤好的白饼递给云生月,歉意道,“此行隐秘,为保安全,我们的吃食都是从京中带的,难免粗陋,还请姑娘忍耐一二。”
云生月接过表皮干裂的白饼,一口咬下,被甘甜麦香和香脆的肉干香填了满嘴,只觉一天下来积累的那点疲惫瞬间不见了。
“关校尉,”她看向那着甲女子,“我呢,就是江湖草莽,对吃喝没什么讲究,更何况你们这个干粮的水平,放在我小时候,属于吃一个能记一辈子了。”
关和被她这话逗笑了,“云女侠喜欢最好了。”
“别这么客气,”云生月又咬了一口白饼,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关校尉若不嫌弃,可以直接叫我阿云,我师姐就是这么叫我的。”
“不敢,”关和连忙低头,“您上次出手,既是救了大人也是救了我等,您是我们的恩人,关和不敢冒犯。”
云生月抓着白饼的手停了下来。
卓宇如此,关和亦如此,队伍中的人对她的态度似乎都尊敬的出奇。
可明明这些人才是官身,他们有什么理由惧怕自己?
还是说,他们怕的另有其人?
不过,一个普通文臣,即便有家世和圣宠加成,能让一群武官惧怕到这种程度吗……
“云女侠,”关和叫她,“您怎么了?”
“没事,”云生月笑了笑,又咬下一大口面饼,“称呼而已,关校尉喜欢怎么叫都成。”
关和应了声,刚要再说什么,却见旁边有人匆匆走了过来,对她汇报道:“关校尉,东边山上发现了狼群。”
狼群狡猾,除非饿急,不然一般情况下应该不会主动攻击他们这样规模的队伍。
不过保险起见,关和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去确认一下。
“抱歉,云女侠,我得先失陪了。”
“没事,”云生月很能理解,“需要帮忙记得叫我。”
关和道了声谢,与先前那人一起离开了此处。
眼看着二人走远,云生月低头咬了一大口面饼,但紧接着,她咀嚼的动作忽然一顿,重新看向二人离开的方向。
少顷后,颇觉意外地挑了下眉。
之前几次匆匆而过,她并未察觉到关和此人有何异常。不过,今日见她与旁人一同行走方才发现,这位校尉走路竟只用前脚掌,且右脚踩地的力道明显高于左脚。
这样的表现,足以说明此人已将某种轻功练到了相当深的程度,放在江湖上也是一等高手了。
不过想想也合理,关和能以女子之身破例被朝廷招揽,其能力必然不俗。
“等有机会也许可以切磋一二,”云生月咬了口饼,低声自语,“这么奇特的步伐,就是不知她究竟练的哪路功夫……”
啧,看来这个队伍里有趣的人,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呀。
*
中间一顶刚刚搭好的帐篷旁,卓宇弯腰抱拳,恭敬道:“大人。”
王一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头上,脸被前方火堆映得微微泛红,看起来倒显得没那样苍白了。
他手中同样拿着半块白饼,过硬的口感让他的咀嚼有些费力,但他还是严格按照礼仪控制了自己动作的幅度,竟让普通的进食看起来有些优雅。
一丝不苟地将口中食物咬碎咽下,王一方才开口,“何事?”
卓宇维持着先前的动作,不动声色看了眼远处正和人有说有笑的云生月,迅速收回视线。
“是道长传来消息,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明日便会开始行动。”
王一幅度很小的微点下巴,却没再说别的。
不过这个意思,也十分明显了。他同意这次行动,且对时间、方式都没异议。
卓宇当然了解这些,只他心有疑虑,又不知该不该说,一时陷入了犹豫。
“还有事?”王一偏头看他。
卓宇咬了咬牙,狠心应道:“是……大人,我想问,若是计划失败,那人最后没有传递消息,我们又该怎么做?”
他这话声音虽低,语气却很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
这不只是因为他知道此时对云生月的事过度关注会引起怀疑,更重要的,他是真的不理解为何殿下在尚未真正确认这人身份时,就冒险制定这样的计划。
殿下……可从不是个冒进的人啊。
王一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轻笑道:“之昂放心,我的智力水平正常,分得清关心和背叛的区别。”
卓宇的脸刷就红了,吞吞吐吐道:“那个,我……”
王一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视线落向远处,那在火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幽暗。
“云姑娘愿意帮我们递消息,这自然很好,可她最大的价值,难道不是白羽墨弟子的身份吗?”
火堆燃烧,发出如骨骼碎裂般的噼啪声,在寂静的环境中十分引人注目。
卓宇看着火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到此刻才明白,难怪殿下从未花时间试探云生月的目的,原来她是否是细作从来都不重要。
不知为何,他的视线落在殿下手上——
苍白,瘦削,修长,整洁。
他重新低下头,什么都没有再说。
“是,多谢大人,我明白了。”
*
一夜无话。
第二日,众人照旧骑马赶路。
不过自打前日放晴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到得今日午时,已是烈阳当空,暑气逼人了。
队伍里虽说都是习武之人,但也难免被这火炉一样的烘烤感弄得有些心浮气躁。
“我派人去打探过了,”卓宇顶着烈日扬声道,“东边二里外有处茶棚,大家再坚持片刻,我们去那里歇个脚。”
这种环境下能稍歇一二,即便众人训练有素,此刻也忍不住微微欢呼,遂调转方向,向着东边走去。
卓宇目送着众人行动,控制着马儿来到马车旁。
“大人,要开始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除了自己二人,绝无他人能听见。
闻言,马车中的人轻轻咳嗽两声,似有感慨地道了句,“看来,我们将迎接新一轮风雨了。”
……
不同于他人的难耐,云生月内功精深,对寻常暑热没什么感觉。
所以到茶棚后,她也不急着下马,反倒很有兴致地一直打量卓宇。
别误会,这不是她有什么特殊情愫,单纯是觉得这两日接触下来,这个队伍中除王一外地位最高的人反而是最好套话的。
嗯,尤其是这人刻意表现出疏离冷淡后。
所以,当众人陆续在茶棚落座后,云生月方慢悠悠过来,挤到了卓宇旁边。
“……”
“你……”卓宇肌肉紧绷,汗毛都快立起来了,“此处拥挤,那边为云女侠留了位置。”
云生月以手托腮,不在意地笑道:“没事,不挤,我喜欢与卓校尉挨的近一些。”
这桌上除了他们两个,还坐了其余六人,不过他们此时却全都一声不吭,全当自己聋了瞎了,看不见也听不见。
好在这事他们做习惯了,现下做起来也没任何异常。
卓宇倒是从脖颈红到了脸颊,说不出是羞恼还是气愤。
“你,云女侠慎言!”
“啊,不好意思,只是开个玩笑,”云生月诚恳道歉,旋即又像是故意转移话题道,“昨夜听关校尉说,你们为了保险,连干粮都只吃自己带的,这会却来喝茶,不怕出问题吗?”
此话一出,卓宇的脊背不受控制产生了瞬间的僵硬,但因为从云生月坐下开始他就一直肌肉紧绷,这个短暂的异常倒没让任何人发现。
“关和说的没错,”他解释道,“不过水比食物麻烦些,我们不可能一次准备这么多,只能在前一处确认安全的地方补充,再带去下一处饮用。”
下一处饮用?云生月下意识看向茶棚外的炉子,果然见到几名护卫把带着的水桶搬了过来,自己在那煮茶。
而茶棚老板——一对身着布衣的年轻夫妻,则十分尴尬地站在一旁。
……
行吧,云生月无奈,她就说以这些人的警惕心,怎么可能突然为了歇脚就来路边随意一个铺位喝茶?
她意味不明地叹了声气,突然道:“卓校尉,令尊一定身居高位吧?”
卓宇有些莫名其妙,“你这是何意?”
废话,否则如此谨慎小心的行动怎么可能会选你这样的人做领队?
可现在既然选了,那证明你爹都不单只是位高,更得是绝对的皇帝心腹才行。
她撇了撇嘴,刚要再出言试探几句,耳朵却忽然一动,猛地看向了某个方向。
“死了,死了,都死了!”
“婆娘也死了,大官也死了,嘿嘿,嘿嘿……”
一个邋里邋遢,头发乱糟糟挡在眼前的男人出现在视野内,边走边笑,看起来十分诡异。
这么副尊容,再加上他嚷嚷的话,实在不算是能叫人喜欢。
“哎哟喂!”茶铺老板脸色一苦,三两步上前扯住他的袖口,“你这疯子怎么又来了?快走快走,别惊扰了我的贵客们。”
说着,他扯着那人就往远带。
那人懵懵懂懂,顺从地走了几步,突然开始大喊大叫。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婆娘死了,儿子死了,大官也死了!”
若说刚才那一句还算得上自言自语,除了云生月这种耳力极佳的没什么人听到,这次可真是石破天惊了。
“老板等等,”关和当即起身,“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突然有人声称自己看到有官员死亡,即便只是个疯子,也值得细究。
茶铺老板暗啐了声晦气,陪着笑脸道:“客官您别生气,他婆娘和娃娃在前阵子的水灾里死掉了,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我马上把他赶走,不会影响到诸位的。”
关和没有看他,而是问被他拉着的人,“你刚才说的大官……你还记得他的样貌,年纪,或者衣物穿戴吗?”
被问的人呆呆愣愣,停顿半晌忽然拍手笑道:“有龙,他穿着好漂亮好漂亮的龙,啊,啊,龙来吃人了!”
在场之人均是面色一变。
关和立刻上前握住他的胳膊,对茶铺老板道:“我有事需要单独问他。”
老板微有些惊恐,“你们,你们……”
“这个给你,”关和将一锭银子放在他的手心,“别担心,不会伤害他,更不会伤害你的。”
“这,”老板犹豫了下,但终究没抵住银子的诱惑,“那那客官请随意。”
在一旁看了全程的云生月戳了戳卓宇胳膊,“唉,衣服上有龙不就是龙袍吗?这天下,除了皇帝还有别人能着龙袍?”
“当然不能,”卓宇沉声道,“不过,看着像龙的未必是龙,也可能是别的图样,比如蟒。”
云生月有些回过味来,“那,什么人会有资格穿蟒袍?”
“蟒服非朝服,乃是陛下恩赏的赐服,”卓宇再次解释,“受赏之人一般是朝中重臣,或……内侍监官。”
原来是这样,云生月终于了然,最近可能会死在此处的能穿蟒袍的大官只有一个——就是最开始被派来调查水灾案的内侍。
而面前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这很可能目睹了那内侍的被杀过程,难怪关和等人会这么重视了。
她一口饮尽杯中的茶,刚要再满上,忽然动作一顿,定定看向那疯癫男人的右手。
那里有着一道凸起的、狰狞的,但已经愈合了很多年的“十”字型旧疤。
那一瞬间,云生月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甚至隐约有了种会窒息的错觉。
她的眼神是那样认真,那样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卓宇脸上的心虚。
下一秒,她没有任何征兆地运转轻功,迅速到了那男人身前。
关和还在与那人聊着什么,此时也不免吓了一跳,“云女侠,你……”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见了云生月的神情,那是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期待——
她抓住那男人肩膀,半点不容许他从面前逃开,然后缓缓的,一点点撩开了他面前的头发。
“……抱歉,”云生月转头看向关和,表情已恢复如常,“刚还以为这人是之前欠过我钱的混混,没想到单纯只是个疯子……行吧,看来我那三文钱是彻底肉包子打狗了。”
跟着赶过来的卓宇:?
就这?
云生月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也过来了?”
这问题卓宇可一点不慌,他刚准备开口说是来了解情况,却见面前的女人随意摆了摆手,十分无所谓道:“算了,随便你吧。”
……
众人再次上路,已是半个时辰后。
云生月不清楚卓宇他们到底从那疯癫男人身上得到了什么消息,只知道,现在的行进路线微微调整了下。
而下一个目的地则是,雍里县。
不过不管去哪,云生月都觉得,接下来的路程注定要不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