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月赶到汐江县时,天正好蒙蒙亮,城门还未开。
不过城门外已聚了不少人,皆背着扁担竹篓,只等一开城门便进去叫卖。
云生月没与众人一同等待,而是绕开正门,在城墙侧寻了个无人处下了马,顺带取下了马上系着的两个包袱。
小白没了负重,昂首挺胸甩了甩鬃毛。
云生月道:“你在外面等候片刻,待城门开了我便来接你。”
她想了想,又叮嘱道:“还有,就算真遇到抓你的,也别再将人踢伤——只需跑远些,我到时会去寻你的。”
小白晃着尾巴,算是应了下来。
云生月拍了拍它,接着便一个跃身,几下翻进了城墙里。
这会还未至卯时,街上几乎无人,路旁的铺子也都是大门紧闭。云生月熟门熟路来到西街,在一家名为“皎月镖局”的门面前停下,十分有节奏地敲击起了大门。
里面十分安静,没有半点回应。云生月只能耐着性子,又按照刚才的节奏敲了一遍。
“妈的,敲敲敲,大半夜来这叫门,你是赶着投胎还是出殡呀?”
中气十足的骂声透过木门,清楚传进了云生月耳中。
“靠!你再敲,看老子怎么收拾……”
骂声戛然而止,门后的彪形大汉惊讶地看着云生月,颤声道:“云,云女侠?”
云生月倚在门边,挑眉,笑笑,“最近吃了什么,火气这么大?”
大汉一个激灵,赶紧将身上披着的衣物穿好,陪笑道:“昨晚打牌睡得晚,脑子一时发昏,您见谅,您见谅。”
云生月嗅着浓烈的酒气,懒得与他计较,问:“四十三呢?”
“白老大在后院,”大汉将云生月引进门,恭敬道,“劳烦您先在这等等,我这就去叫老大过来。”
云生月颔首,示意他快去。
她挑了把椅子坐下,左右打量着墙上的挂画。
差不多半盏茶后,一位身着绯色衣袍,指间挂满金饰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嬉皮笑脸作了个揖,“我还当阿武是看错了,没想到竟真是云姐。不过是趟普通的镖,怎么劳您大驾护送了?”
云生月没接他话茬,似笑非笑道:“都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几月不见,你嘴皮子的功夫倒又精进几分,也难怪武功没半点长进了。”
白贺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叹道:“哎,云姐这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你当谁都和你一样,练功比吃饭喝水还容易?非是我不努力,实是受资质所累进步不了呀!”
云生月白他一眼,“你这话要被三师兄听到,估摸着得被折腾上半个月。”
“也是,”白贺想了想三师兄的行事风格,劫后余生般道,“还好我没留在山庄,不然哪有现在快活。”
他抖了抖手上几个亮闪闪的金戒指,“武学是不指望了,我这辈子,也就只想做个平平无奇的富家翁罢了。”
“有志气,”云生月笑道,将一个十分朴素的木盒摆在桌上,“淮安刘家的东西,今日未时到申时,会有刘家人持信物将东西取走。”
这是正事,白贺不敢玩笑,慎重地将木盒收好,才挤眉弄眼道:“能请动云姐出手,给的保费不少吧?”
“不清楚,”云生月喝了口水,满不在意道,“这也与我无关。”
放了一夜的茶水味道并不算好,不过对于接连几日赶路的人来说也能够接受,云生月又连喝了大口,这才放下茶杯,道:“喏,用这些东西采买些粮食、衣物,送去受灾的几个县,发放给百姓……对了,记得在东西上写几个字,表明是我皎月山庄云生月赠的。”
说着,她将昨夜才得来的包袱也放到了桌子上。
白贺接过包袱,没急着查看里面的东西,而是调侃道:“都说君子行善不求名,怎么云姐却偏偏反其道行之?”
云生月半点不羞愧,向后一仰靠住椅背。
“你这话有误,能真正无视名利的,那不叫君子,而叫圣人。再者,我也不是君子,更不是圣人,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俗人。俗人嘛,贪财好利自然远甚于圣人君子,要是难得舍了到手的金银做善事,难道还不能图个名声了?”
白贺哑口无言,半晌才呐呐道:“刚才之言实属谬误,真论起口头功夫,我差云姐远矣。”
他原不过想占个口头便宜,如今说不过云生月,也不在这话题上多纠缠。
“其实你这番来的也算恰巧,师父寿诞将至,但我脱不开身,无法回山庄祝贺,麻烦你帮我带回去,可行?”
这种小事,云生月没什么好拒绝的。
“行,不过我明天还要去趟洛城,估摸还得十几日才能回去,你要不介意就把东西给我吧。”
“那还是算了,”白贺摇头,“这么麻烦,我还是找别人好了。”
“随你。”
“行,”白贺起身,掸了掸袍角褶皱,“你这几日一直赶路,我看也累了,等会我让人将甜水巷的宅子收拾出来,你去那好好休息下,方便明日上路。”
“谢了,”云生月没推辞,“正好我还得出城去接小白,等回来咱们一起过去。”
白贺自然应是,待人出了门,他才低头,好奇去拆方才云生月给的包袱。
结果这一拆,又被里面整整齐齐的百两黄金差点晃瞎眼睛,一瞬间关于这黄金来历的各种离奇猜测纷纷涌入脑海,越想越怕,赶紧叫人将门窗关了严实。
*
云生月寻着小白时,它正被几只橘色的猫儿围在中间。
几只小猫都不大,对着小白呲牙咧嘴,喉间还发出呜呜的叫声,似乎是要威胁这个入侵它们领地的大家伙立刻离开。
云生月在旁边欣赏了这群毛团一会,待看够了才落到近处。
见有人来,猫儿们一哄而散,只剩小白留在原地,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云生月牵住它的缰绳:“行了,别对着我发脾气,你要是喜欢小猫,回去叫五师姐给你捉两只玩。”
小白遂一甩尾巴,懒洋洋跟在了她的身后。
一人一马再次来到镖局,受到了白贺的热情欢迎。
“怎么感觉这马胖了不少?”他摸了摸小白圆滚滚的肚子。
“是胖了不少,”云生月认同,“反正接下来我不准备带它了,你帮忙还给五师姐吧。”
事实上,小白本就有些先天不足,虽然速度快又通人性,但并不适合长途奔袭,这次连跑了这么久,也是很辛苦了。
“行,”白贺一口答应,站直身体,“对了,宅子那边收拾好了,我现在带你过去?”
云生月点头,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几天没洗澡,我真觉得自己要臭了。”
“那可巧了,”白贺笑着在前引路,“我带你去的宅子正好引了山间温泉,平日可是专供富商官员们歇脚的。”
说到此,他顿了下,十分不经意地问:“那个,云姐,刚才那些东西……哪来的,是你从别处借的嘛?”
他自觉用词还算委婉,用了“借”这个字。
但实际嘛……他觉得这多半是云生月从哪个为富不仁的富户家里抢的,否则这么多钱怎么会凭空冒出来?
其实若是寻常富户也罢,白贺现在就怕是从什么官员家抢的,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所以那些东西他现在是连动都不敢动,准备一旦确认有问题就立刻派人送回山庄,让师父他老人家处理这桩麻烦。
瞧着他表情看似平静,一双眼却紧张兮兮盯着自己,云生月微微挑眉,对他招了招手。
“实不相瞒,那些呀,其实是官银。”
“官官……官银???”白贺眼睛瞪大,深觉大事不妙,“你从哪里弄的官银?!”
他有些难以置信,要知道官银可非普通银两,那是各地的税收,都是做了标记,统一归入户部银库的。
这要是真的,别说皎月山庄和云生月本人了,就是她那早已作古的九族估摸着都得从地底刨出来折腾一番。
云生月看了他一会,故意没回答这话,而是拍着他的肩膀,大有深意道:“四十三,这等隐秘之事我可只告诉了你一个,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白贺身体被拍得颤了两下,脸上表情变幻万千,十分精彩。
一阵剧烈的挣扎后,他咬了咬后槽牙,道:“当年云姐救命之恩,四十三从来不敢忘记,你放心,东西我会立刻处理,绝不让人查到你的身上!”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般的悲壮。
“噗嗤,”云生月没忍住笑,“逗你的,怎么可能是官银,放心,那只是我收到的谢礼,正当来路的。”
白贺一颗心真是一会上一会下,他将信将疑道:“真是正道来的?谁家出手那么大方,百两黄金说送就送?”
云生月弯起唇角,刚要说些什么,余光忽瞥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头戴斗笠,看不清样貌,但腰上挎的刀却和昨夜一人的一模一样。
更巧的是,这人身边同样跟着一辆马车,虽形制与昨天见到的完全不同,可门窗却也闭得死紧,没留一点缝隙。
云生月眯起眼睛,“怎么会这么巧……”
“云姐,你说什么?”
白贺没听清,下意识跟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是碰见什么熟人了吗?”
云生月回过神来。
她觉得事有异常,并不想将白贺牵扯进来,就随意指了指旁边几人,“喏,昨天我在济阳镇见过他们,没想到今日又碰见了。”
白贺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近来连日大雨,水路不通,若要从北边去洛城,便只能从这走,连着碰见也算正常……那金子是他们给的?”
“不是,”云生月随意敷衍道:“是我前两天从山匪手里救了个大户人家的千金,人家给的。”
“哦哦,”白贺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明日我便让人去办你交代的事,云姐放心吧。”
“多谢。”
……
如白贺所言,甜水巷的宅子的确很是不错,云生月泡了半个时辰的温泉,只觉身心舒畅。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走到院中时正见着只灰色鸽子在廊下蹦跶,脚上还绑了足环。
云生月俯身从鸽子脚上取下信笺,打开:
“府衙一直在调查方文被杀案,并无其他异动,皎月山庄一切正常。”
云生月略松了口气。
这是她离开那日找天机阁的人买的消息,让他们密切关注官府和师门动向,一旦出事立即通知她。
好在几日过去,山庄那边并没发生什么大事,看来方大平的确没傻到认为儿子真是被她杀的。
既然如此,那皎月山庄应该也不会被她牵累了。
云生月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也不再管灰鸽子,回到房中开始打坐。
她的四合元功已到破境边缘,一旦突破,必然能更上一层楼,真正成为江湖上数得上号的绝顶高手。
所以她这段日子一直十分勤勉,抓住各种时机练功,就希望能早日进境。
只可惜,这世上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还有句话叫适得其反。
她心中越想破境,反而越破不了,练到最后,甚至气血沸腾,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云生月气急,心知自己这是遇到了瓶颈,没法一时半刻突破,索性也不再执着,准备顺其自然。
她站起身,三两口吃完了白贺送过来的饭菜,便躺到松软的榻上,准备去见周公。
毕竟明日赶路,养精蓄锐还是很有必要的。
甜水巷不算偏僻,云生月耳力又好,时不时能听到左邻右舍的交谈声或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被各种混乱的声音包围,她却意外感到了安稳。迷迷糊糊地,竟这样睡了过去。
直到房顶上方有细微风声响起,“嗖嗖——”仿佛鸟儿振动翅膀。
云生月骤然跃起,条件反射般握紧了佩剑。
她的大脑尚未完全清醒,花了点时间才从记忆里寻找到这声音的含义。
“行如凭空御风,动似飞鸟展翅。”
这是一直被武林称作“邪道”的飞鸟帮的轻功。
只是,云生月皱紧眉头,飞鸟帮的势力范围在西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祈安府内?
她将呼吸压到最低,寂静无声藏至门后,时刻准备应对闯入之人。
如此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云生月忽然面带气愤,“啪”地一下将佩剑落回鞘中。
“竟只是路过!”
亏她小心提防了那么久,还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结果就这?她觉还怎么睡?!
云生月走到桌边,对着茶壶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方才重新坐下来,思考起了一个新的问题——
既然不是因为她,那飞鸟帮想对付的又会是谁?
瞬间,一辆门窗紧闭的马车出现在她的脑海。
看他们白日出现的位置,落脚处应该距离此处也不远。
偏偏就是这么巧,他们上午才到,飞鸟帮晚上就出现了。若说两者无关,云生月是绝不相信的。
根据行进路线和举止做派来看,那伙人极大可能是京中来的官员。而他们会在这个档口来祈安,一定不是单纯游山玩水。
也许是为了调查水灾真相,也许是安排救济灾民。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云生月坐在房内,脑中各种声音接连闪过,有师父的,有五师姐的,也有白灵的。
师父教她行侠仗义,五师姐教她明哲保身,白灵教她别惹惹不起的人。
她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先前打了知府公子,就已让不少师兄弟对她不满。若是真管了这事,恐怕惹来的麻烦要比之前更大。
云生月不是个莽夫,她明白此时救人带来的风险。
可恰恰是因为太明白,她才更觉得那些人该救。
设想一下,若来人真是个贪婪无能、鱼肉百姓之辈,他会受到这样多的追杀嘛?
不,那他反而会受到欢迎,金银美女会不要钱一样大把奉上。
咬了咬牙,云生月提剑而起,终是飞身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