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轻没能走远。
孟燕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脸上绽开一抹疯狂而古怪的笑意,像压抑太久的洪水,终于在此刻决堤。她指间夹着一张泛黄的纸片,在封轻眼前挑衅般晃了晃。
封轻凝神看去——竟是她丢失已久的那枚书签。
书签正面是一幅袖珍水墨,画的是长亭送别、离人折柳。背面是她熟悉的字迹,誊着两句被改过的古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远别离。”
“渐行渐远渐无声,水阔鱼沉无须问。”
诗句旁,一处原本留白的位置被反复涂抹,墨迹斑驳中,“喻行远”三个字固执地浮现出来。
最刺眼的是右下角——那枚篆体小印,是她父亲亲手刻给她的生日礼物,是她从不离身的名字章。
她记得这书签。那是上次和老严谈话后,她心绪低落,在床头写下的自诫。她逼自己放下妄念,随手将它夹进枕头旁的书里,后来却再也寻不见。
竟是孟燕……偷走了它?
一股惊怒倏然冲上心头,封轻想也不想,伸手便夺——
孟燕侧身一闪,迅速将书签塞回口袋,脸上浮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你明明喜欢他,还偷偷写藏着他名字的诗,当初却装清高,不许我提他一个字?”她嗤笑一声,眼神像淬了冰,“真没想到啊,看场电影就忍不住表白了?封轻,你真让我恶心!”
她逼近一步,压低声音:“你说,我要是把这东西交给老严,你这个‘优等生’的壳子,还撑不撑得住?”她的手指在口袋外轻轻敲打,“或者,我直接拿到教室里,让大家都传阅一下,看看你这‘假正经’的真面目?”
“偷人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你才让人恶心!”封轻咬牙怒视,“把书签还我!”
“还你也可以啊,”孟燕歪着头,眼神像猫抓老鼠似的阴沉,“只要你保证我不被学校开除,这张破纸,我立刻还你。”
她疯了!
谁会接受这种威胁?封轻虽然爱惜名声,可却绝不可能向一个疯子低头妥协。
她死死盯住孟燕的眼睛,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却异常清晰:“书签我不要了。你爱给谁给谁,随你的便!”
说完,她径直绕过对方,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传来孟燕撕裂般的咒骂:“你会后悔的!封轻!你一定会后悔的!我总有一天会让你后悔——!”
封轻没有回头。她已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被孟燕诬告、被老师训斥、被同学议论……这些她都能接受。但她绝不能与疯子纠缠,那只会让自己也坠入泥潭。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场不堪的争执,并非风暴的结束,而是后来一连串更深、更暗的梦魇,悄然揭开的序幕。
孟燕最终还是被学校勒令搬离。也许是顾全最后一点体面,她没再在教室里出现过。
然而那份不甘,到底驱使她在离开前,将那枚书签交到了老严手中。
封轻又一次被叫进办公室。
老严将书签缓缓推过桌面,神色严肃,语气却温和:“这是你的吗?”
封轻望着那枚熟悉的纸片,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灼热的火。
第二次因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被找来谈话,她几乎要冷笑——文字狱,难怪历史上有文字狱!
一瞬间,否认的念头闪过,可心念电转,话到嘴边又被咽下。骗老师?骗自己?撒谎太累,她不愿再绕远路。
那是她的字迹,她的印章。
她垂下眼,低声承认:“是我的。”
老严的眉头紧锁。眼中的痛惜比责备更沉重:好好一个苗子,品学兼优、重点培养对象,怎么快要高考了,还要往早恋的陷阱里跳?
他敲了敲桌面,准备语重心长一番,劝她悬崖勒马——
却见那个向来文静的女孩忽然抬起头,眼中一片澄澈的决然:“严老师,我承认我对喻行远有好感,我很欣赏他。但我们之间,从没有越过同学的关系。”
她声音不响,却字字清晰,“我不会让这些情绪影响学习,请您相信我。高考,我会全力以赴。”
语毕,她紧紧咬住下唇,眼眶里水光流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她像立在悬崖边上,身姿却挺得笔直。
老严沉默了片刻。
他想说的话,全被她抢先说完了。他看着她强忍着不落泪的样子,张了张嘴,又闭上;再张张嘴,最终还是合上了。
他明白,有些学生,自己就会给自己背上五指山。对这样的孩子,点到即止,远比步步紧逼更有用。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点信任,便能自我纠偏,走回正途。
他终于将书签递还给她,语气郑重:“好,老师相信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目光里带着期许,“我等着看你高考的好成绩。”
封轻接过书签,低头轻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决堤。
她一路快步疾行,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泪珠一滴滴落在书签上,将那本就模糊的“喻行远”三个字洇染得更加朦胧不清。
她用力抹去泪痕,刚回到教室坐下,还未来得及平复心绪,便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抬起头——喻行远正站在她课桌前。
她心头一紧,五味杂陈,连脸色都微微变了。
喻行远见状轻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封轻,你胆子这么小?我有这么吓人?”
对!没错!你比鬼还吓人!你是洪水猛兽!你害我被醋意冲昏头的人诬陷,被老师审问,你招蜂引蝶、祸害人间,你有多远走多远,晃到我面前来做什么?!
满腔的委屈憋气几乎要冲破喉咙,想一股脑发泄到眼前人身上,可心思千回百转,到底说不出口。
她望着他,万语千言也只能凝成掩饰般的一问:“你找我有事?”
喻行远哪里能知道她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呢,他取出一本留言册,郑重地递到她面前:“请你留言。”
“哦。” 封轻机械地接过留言册,另一只手在课桌下悄悄攥紧了那枚书签。
那惹祸的纸片此刻已化作烙铁,烫得她从指尖到心口全都灼痛起来。
仔细想来,除了那次意外的狭路相撞,他们也不过就是在山坡上看电影,聊那个“吉利的笑话”时说过几句话。满打满算,正面接触不过三次,交情实在谈不上多深。
可他为什么专程来找她留言?她该为他写吗?明知自己无法拒绝,可那句“远别离”、“渐无声”的自诫犹在耳边……
喻行远将留言册递到她手中,便转身回了座位。
杜晴薇立刻凑过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看到没?他对你真的很特别。亲自过来找你呢——喻哥哥可从没对别人这样。”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你又没有二十四小时跟着他!……哦,上帝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心已被搅乱得太久,实在不该再耗费心神,去琢磨自己在他眼里是否特别。
临近毕业,同学间互相留言再平常不过。她不该把简单的事复杂化。她的毛病就是一遇见这个人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这毛病真要命,得治!
她轻轻推开杜晴薇,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翻到空白页,提笔改写了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山坡上看松鼠,
看松鼠的人在窗内看你。
也许,你生来就是被欣赏的风景;
优秀装饰了你的人生,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想
祝愿,你永远与光芒同行……
笔尖停顿的瞬间,她想起他会考全优后,在讲台上分享学习计划的样子。那时她在台下托腮望着,觉得他认真的神情格外动人。他规划中的严谨与坚持,正是她所欠缺的——或许这也是她欣赏他的原因之一,在他身上,她看见了自己渴望成长的方向。
可像他这样凡事周密、追求完美的人,所背负的压力,恐怕也无人能及吧?她轻叹一声,又添上几行字:
有时觉得你太过优秀,
以致像我这样的人,
忍不住想问一句:
你累不累?
她轻轻合上留言册,将它递了回去。
礼尚往来,她也一并递出了自己的留言册,请他留言。
他接过时没有半分迟疑,像是早有准备。
册子很快被送还。她翻开属于他的那一页,俊逸的笔迹映入眼帘:
你看上去端庄文静,
原来竟这样调皮。
“洪水猛兽”的比喻,
我到现在还没参透;
至于“吉利”的故事,
更是让我接连笑了好多天。
你平常步履从容,
怎有时走起路来又像迫击炮?
那个被撞到的人,
肋骨至今还隐隐作痛……
谨祝:
一生平安,笑意常在!
By the way,
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轻风如识字,欲翻哪本书?
她盯着那几行字,气得想笑,却终究笑不出来。
他竟还敢这样调侃她?
到底是谁调皮?又是谁促狭?他搅乱了她的生活,扰动了她的心湖,如今却来问她——欲翻哪本书?
如果可以,如果她可以,她想揍他一拳,狠狠揍他一拳,让他也尝尝这无处宣泄的憋闷!
可是,她不可以。她怎能忘记自己刚刚在办公室里,对老严许下的承诺?
她垂下眼帘,从口袋里取出那枚泛旧的书签。指尖微微用力,将它一寸、一寸地撕开,再对折,直到它化为碎片,再也拼凑不回原状。
她要专心准备高考。
她要与他远别。
她不要再被任何人、任何无谓的情绪牵绊。
她,是真的要走了。
只是此刻的她还不曾知晓,世间有些告别,看似决绝地转身,却不过是在命运的长路上,悄然绕了一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