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结束后的寒假,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棉布,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封轻拖着行李走出潜城车站,灰蒙蒙的雾气如同巨大的、湿冷的裹尸布,将小城街头巷尾严严实实地笼住。视线所及,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压抑。
然而,就在这片灰暗的底色上,却挣扎着跳动着刺目的红——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崭新的春联、倒挂的“福”字,红得鲜艳,红得喜庆。商店橱窗里挂满了年货,人群熙熙攘攘,脸上堆满了应景的笑容,沉浸在一年一度采购年货的“喜悦”中。过往一年的奔波劳碌、一地鸡毛,仿佛都被这铺天盖地的红色和喧闹暂时封印,抛到了九霄云外。
为什么不呢?春节,本就是一场全民参与的、盛大的自我催眠仪式,一个被赋予“必须欢欣”魔咒的日子。可封轻的心,却像浸在冰水里,只有一片凄惶的冷。
父母那场耗尽彼此元气的离婚拉锯战,最终以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宣告暂停——累了,嫌麻烦,不离了。他们选择了冰冷的分居:一个固守清河镇那满目疮痍的老巢,一个蜗居在潜城尚未散尽装修气味的毛胚房。
过年,这个本该指向“团圆”的箭头,此刻却让她无所适从,茫然四顾。无论去哪一边,等待她的都不会是温暖和喜庆,只有无法弥合的裂痕和挥之不去的阴影。
年三十,大哥封轸去了清河镇陪伴父亲。潜城的新房里,只剩下母女三人。餐桌上摆着几盘精心烹制却透着寒意的菜肴。
电视里,春节晚会锣鼓喧天,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渲染着普天同庆的欢乐;窗外,小城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像遥远的战场传来的流弹。封轻que有种幻觉,仿佛置身孤岛。那些近在咫尺的热闹,隔着无形的冰冷海水,是她们无法抵达的彼岸。
餐桌上,只有汤勺偶尔碰到碗盘的清脆声响,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靳华夹了一筷子青菜,目光扫过两个沉默的女儿,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过完年,你们俩回趟清河镇,找你爸把学费和生活费拿回来。上学期的钱是我出的,这次该轮到他了。”
“我不去!” 封轶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抬起头,断然拒绝,“暑假他让我‘滚’的时候,我就说过,这辈子再也不要他一分臭钱!说不要就不要!我宁愿去餐厅端盘子洗盘子,也不要去找他要钱!”
“端盘子洗盘子?” 靳华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就你那点力气,能赚够几千块的学费和生活费?到头来还不是要我贴补你!你不要他的钱,是想让他把钱省下来,花在哪个不知廉耻的贱人身上吗?!” 最后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空气里。
风辚瞬间:“姓魏的不是回家了吗?爸还和她来往吗?妈,你怎么不干脆和爸离婚?!”
“姓魏的不是滚回老家了吗?!” 封轶de 声音因为fennu he 激动而发颤,“爸还跟她有来往?妈!你到底怎么回事?!既然这么恨,为什么不干脆跟他离了?!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算怎么回事?!”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的怨气全部喷发出来。
封轻在桌下用力拽了拽姐姐的衣角,眉头紧锁,眼神带着恳求。大过年的,非要撕开这些血淋淋的伤口吗?
封轶挣开妹妹的手:“你别拽我!我不像你,有话能憋着,我憋不住,我要说!”
她转向母亲,目光灼灼,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妈!你和爸现在这样算什么?到底算什么?啊?要么,我们豁出去,去把那不要脸的女人打死!要么,就痛痛快快离了!都好过现在这样,天天憋着一口恶气,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打死?” 靳华冷笑一声,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动作优雅,眼神却冰冷刺骨,“打死了一个魏翠,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没那闲工夫,更犯不着为了那些下贱胚子去蹲大牢!” 她放下碗,目光沉沉地扫过两个女儿,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冷酷,“我和你爸协议离婚?谈不拢的。财产、面子、谁对谁错……桩桩件件都谈不拢。真要离,只能撕破脸皮,闹上法院。”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的无奈:“这几个月,我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撇开财产分割这些麻烦事不说,最重要的,是你们。我和你爸,在这巴掌大的小地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人前捧场的不少,人后等着看笑话、嚼舌根的更多。真要闹到对簿公堂,家里这点龌龊事,会被扒得干干净净,晾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到时候,咱们全家都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笑柄!这世道就是这样——恨人有,笑人无。妈老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闲言碎语听听也就罢了。可你们不同!” 她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你们都是姑娘家!名声比金子还重要!将来总要结婚嫁人。这个家,还有你们父母的脸面,就是你们在外面行走的底气!妈不能不为你们护住这张脸!”
“所以妈是为了我们才忍着?” 封轶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她脸上写满了悲愤和不屑,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里子都烂透了!臭了!要脸面有什么用?!妈!我不需要!将来我要嫁的人,如果只在乎什么狗屁脸面名声,而看不中我这个人,那他趁早滚蛋!根本不配娶我!”
你以为婚姻是两个人看中,就万事大吉了吗?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靳华失了耐心,“啪”地拍下筷子,怒斥,“坐下!吃饭!”
“你懂什么?!就知道逞强!” 靳华彻底失去了耐心,积压的怒火瞬间爆发,“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筷子狠狠拍在桌上!瓷碗被震得嗡嗡作响。“婚姻是儿戏吗?是两个ren 看对眼就万事大吉了吗?那是两个家庭的事!牵扯着多少人情世故、多少双眼睛盯着!”
“坐下!吃饭!” 她厉声喝道,胸口剧烈起伏。
“我吃不下!” 封轶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环视着这个冰冷、压抑、充满硝烟味的“家”,绝望地摇头,“这个家让我喘不过气!爸让我窒息!妈你也让我窒息!我要出去!我要透透气!”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阵风般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尚未散尽的年节喧闹里,反手将门重重摔上。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屋内死寂。
靳华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脸上写满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她看向身边的小女儿。
她沉默端坐,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手里握着一双筷子,机械地、一下又一下地戳着碗里那块无辜的白豆腐。原本方正的豆腐,被她戳得碎碎糟糟,软烂地瘫在碗底,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靳华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你姐那个炮仗脾气……让她回清河镇,准得跟你爸吵翻天。轻轻,” 她看向小女儿,带着一丝恳求,“要不……还是你一个人回去一趟?你们兄妹三个,你爸……到底还是最疼你。你就跑一趟,把你姐那份学费和生活费,也一并拿回来,行吗?”
封轻戳豆腐的手顿了顿,点头答应:“好。”
她抬起头,望向母亲憔悴而紧绷的侧脸。犹豫了片刻,才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问:“妈……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生活就像做手术,遇到问题,既要会开刀,还要会缝线、上药。妈,如果……我是说如果……爸他……真的能改了……真的知道错了……你……你能原谅他吗?我们一家人……还能……还能像以前那样……好好的……在一起吗?”
靳华整个人僵住了。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女儿充满希冀却又脆弱不堪的眼神,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避开女儿的目光,望向窗外模糊的灯火,答非所问,声音带着哽咽:“也真是奇怪……明明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们两个丫头,说话做事却像来自两个世界。轻轻,你心肠太软,感情太细,总是替别人想得多,这样……最容易伤着自己,最容易吃亏啊。你姐呢,性子太烈,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敢说敢做,黑白分明,别人轻易不敢欺负她,可她那张嘴……太容易得罪人,把路都走窄了。你们两个……要是能中和一下,该多好……”
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呢?可是做父母的,大概都盼着儿女能十全十美,样样周全。你心肠软了,她怕你被人欺辱;你性子烈了,她又怕你四处树敌。说到底,她只是盼着你样样顺利、事事圆满。
封轻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试着缓和气氛,故作轻松地笑道:“妈,那也只能怪你,没把我们俩生得‘恰到好处’呀。。”
靳华看着女儿的笑容,眼圈更红了,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她抬手飞快地抹去,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妈知道你的心思。你盼着这个家能好,能回到从前……妈何尝不想?”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继续道:“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爸那个人……我们在一起……吵了一辈子……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她停下来,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鞭炮声都显得遥远而模糊。然后,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没错,生活就像做手术,不仅要会开刀,更要会缝线、会上药……可是轻轻啊……有些伤口……太深了……深到……理智上或许可以告诉自己要原谅……但心里这道坎……这道血淋淋的口子……妈妈……妈妈迈不过去啊……” 她抬起泪眼,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无力和坦诚,“轻轻……妈妈……只是个普通人……”
封轻坐在开往清河镇那辆破旧中巴车的最后一排。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杈。母亲那番带着泪的剖白,像冰冷的刻刀,一遍遍在她心上划过。
那些话,每一个字她都懂,那沉重的无奈和无法愈合的痛楚,她感同身受。可是,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被她视为堡垒的家,先是在硝烟中化为废墟,最终又在冰冷的对峙中,沦为战争结束后的荒原。
时隔半年,再次踏入清河镇的老屋,再次面对父亲,封轻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几乎无法呼吸。
封雷还是保留着旧日的习惯,独自一人坐在那张伤痕累累的餐桌旁。一杯劣质的竹叶青,一碟干瘪的花生米,几块酱色的豆腐干,还有一摞翻得卷了边的旧报纸。他慢悠悠地自斟自饮,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孤寂。
唯一刺目的变化,是他那曾经挺直的脊背,如今明显佝偻了。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爬满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那双眼睛里,曾经的精明和威严被一种迟暮的、挥之不去的落寞所取代。
封轻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像只快乐的小鸟,蹦跳着跑过去,亲昵地挽住父亲的胳膊,叽叽喳喳地问:“爸,我回来啦!你今天报纸上看到什么好玩的事儿啦?快讲给我听听!”
可现在,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双脚沉重得无法抬起。她只能安静地站在餐桌这一边,隔着冰冷的空气和无法逾越的鸿沟,望着那个陌生的、苍老的父亲。
封雷从报纸上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女儿,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回来了?吃过饭没?”
“吃过了。” 封轻的声音干涩。
“大学……上得还行?在学校……过得还好吧?” 他问得有些艰难,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都好。”
“回家了……杵着做什么?坐吧。”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封轻默默地坐下,目光扫过空荡冷清的屋子:“大哥呢?怎么没见他?”
“回医院值班去了。” 封雷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让他精神了些,“你姐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 封轻斟酌着词句,“她……怕回来又惹您不高兴。”
“呵,” 封雷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自嘲,“你姐?她什么时候怕过惹人生气?你不用替她遮掩,她是记恨我暑假骂她‘滚’,不肯认我这个爸了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的疲惫。
封轻无话可答。封轻哑然,无言以对。
封雷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放下酒杯,杯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走进了里屋。
封轻环视一圈屋子。餐桌和椅子都看得见上次砸坏和修补的痕迹,中厅的条案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墙上拐角还有蜘蛛网,穿堂风吹过,处处都透着冷……
封轻的目光扫过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家。餐桌和几把椅子上的修补痕迹,像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狂风暴雨。中厅的条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墙角的蜘蛛网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无人居住的冷清气息……
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如今萧条、破败、陌生得让她心头发寒。爸爸和大哥,就在这样冰冷脏乱的环境里过的年吗?他们的年夜饭,是否也像她们一样,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封雷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厚厚的信封。他走到封轻面前,递给她:“拿着。你和你姐的学费、生活费。” 他的动作有些滞涩,仿佛递出的不是钱,而是某种沉重的负担。
封轻接过那带着父亲体温和烟草味的信封。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心中压抑许久的酸楚和委屈再也无法遏制,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声音哽咽破碎:“爸……你和妈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魏翠那件事……是你做错了……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你错了改呀!你跟妈道歉啊!你求她原谅你啊!你再也别那样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不行吗?爸……真的不行吗?!”
“轻轻……” 封雷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他看着女儿汹涌的泪水,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瞬间交织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心疼像针扎,愧疚如潮涌,懊悔似火烧,痛苦如刀绞,挣扎如困兽,甚至还有一丝难得一见的、近乎软弱的茫然和无助。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替心爱的小女儿擦去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却猛然僵在半空——女儿已经长大了,亭亭玉立,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抱在怀里哄的小丫头了。那只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他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脸盆架,拧了一条干净的湿毛巾。
他走回来,把温热的毛巾塞进女儿手里,声音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轻轻……你还小……好多事……你不懂……不只是一件事的问题……我和你妈……我们两个……性子都太强了……太硬了……像两块石头碰在一起……有分歧……谁都不肯退一步……在一起……都累……都苦……”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你……你好好读书……别管……别管我们大人的事……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你管不了……也管不好……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好吗?”
封轻用温热的毛巾捂住脸,却止不住眼泪。
大人的世界的确太复杂。她这个年纪还不能明白,为什么她的双亲,对婚姻唯一的共同感受,竟然都是刻骨铭心的“累”?他们都在各自的炼狱里煎熬,而她,这个他们共同创造的生命,却无能为力。面对着一道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的巨大创口,她手里空空如也——既没有缝合的针线,也没有疗伤的药膏。只有满心满肺的、无处安放的沮丧和深深的无力感。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破碎,是连最精巧的针线也无法缝合的;有一种伤口,是连时间这剂良药也无法愈合的。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想要一个团团圆圆的年夜饭,一个和和睦睦、充满欢声笑语的家。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她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是一个能够让她相信“爱”可以恒久存在、可以抵御岁月侵蚀和人性幽微的——证据。一个能让她对婚姻、对家庭、对未来,都保有信心的基石。
可是,家在哪里?那恒久的爱,又在哪里?
返回潜城那个冰冷的“家”,封轻像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从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抽出了那本高中语文老师赠送的《围城》。暗绿色的封面,像一个沉默的嘲讽。
她直接翻到后记。杨绛先生那平实而睿智的文字,像一把冰冷又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轻轻撬开了她心中那个沉甸甸的、打满了死结的锁: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薄薄的一页纸,轻飘飘的几行字,却像千钧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城里的想逃,城外的想冲……这不就是她父母、甚至无数人婚姻的写照吗?她所渴望的那个“恒久的爱”的家,是否也只是城外之人一厢情愿的幻梦?是否一旦踏入,终究也会变成另一座想要逃离的围城?
窗外,寒夜的冷风呜咽着拍打着窗棂。封轻握着书页的手指,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