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水面,惊碎了封轻的怔忡。
她有些茫然地拿起话筒,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出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喂?”
“新年好!封轻。” 一道清越温润的声音传来,像初春解冻的溪流。
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攥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跳动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电话线:“新年好!喻行远,是你吗?”
“是我。”他的声音带着暖融融的笑意,“给你拜个年,祝你新年开心如意!”
“谢谢……也给你拜年。祝你……心想事成!”
喜悦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漫过心堤,却在喉咙口撞上无形的礁石,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笨拙的沉默。
她懊恼地扶住额头:封轻啊封轻,一个学期没见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没出息?
“年过得怎么样?”他问,声音依旧温和。
“就那样吧,老样子。” 她把涌到嘴边的“很糟糕”咽了回去,努力让语气显得平淡无波,“你呢,过得好吗?”
“过得很饱。” 他笑着,声音里带着既满足又无奈的自我调侃,“每天都在吃,不是在自家吃,就是去亲戚家吃。过年嘛,就是把自己吃成个圆滚滚的皮球。”
封轻被他的形容逗笑了,顺着话头打趣:“那么……皮球先生,哪天开学滚回学校啊?”
“初八。你呢?” 话筒里传来他清晰的笑意。
“初十。你们开学可真够早的。”
“是啊,”他轻叹,“刚在家待几天,还没焐热乎,就又得走了。假期总是太短。”
“嗯,” 她不由地深有同感,“假期总是太短,学期总是太忙。”
“作业总是太多,”他笑着往下接,“考试总是太烦。”
“没错!” 她感慨,“这就是学生时代!”
“总结精辟。” 他赞道。
“谁的总结精辟?” 她调皮地问,“你的?还是我的?”
“都精辟!”他朗声道。
两人一起笑了。
电话两端的笑声驱散了冬日的微寒。明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封轻的心却因为这份温柔的联系而暖意涌动,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
一股强烈的渴望突然攫住了她——她想见他。这个念头驱使着她,勇气也前所未有地冒了头:“开学前……你哪天有空?我……可以去你家玩吗?”
“当然可以,”他的声音带着毫不迟疑的欢迎,“我一直在家。明天怎么样?”
“好!”她答得飞快,生怕自己反悔。
第二天,封轻踏着初春微寒的风去赴约。
潜城人有正月办喜事的习俗,沿途许多人家崭新的春联上方,都额外贴上了醒目的大红“喜”字,仿佛要将这新春的喜气翻倍叠加。
街角偶尔传来噼啪的鞭炮声,一支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招摇而过,唢呐声嘹亮又喜庆。
她望着那抹鲜红,思绪飘远:婚姻这座城,进也好,出也罢,终究是人生一段新旅程的开端。其中的甘苦,大约只有亲历者方能品咂。而人生,不就是由这一个个或欢喜或苦涩的经历串连而成的么?欢喜的经历固然珍贵,那苦涩的,或许更能催人清醒,助人成长。
只是看一场路过的婚礼,竟也能生出这许多感慨。她轻轻摇头,自嘲地拍了拍额头,将那些飘远的思绪拉回,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喻行远家那扇贴着“合家欢乐”春联的木门。
门后是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院,墙角还堆着未化尽的残雪。一栋朴素的二层小楼掩映其后。屋内陈设整洁温馨,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类似旧书和阳光混合的温暖气息,恰如他给人的感觉——干净、温暖、不张扬,却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沉静力量。
他迎她入内,端上摆满糖果坚果的春节桌盒,又为她沏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中,他依旧是那副让人心安的,如明月清辉般干净温润的模样。侧脸的线条清隽流畅,眼中含着柔和的笑意。就连那从容斟茶的动作,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也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韵律,在她心底无声地流淌成诗。
她坐在他的书桌前,手托着腮,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心底那些早先打好腹稿要说的话——关于假期,关于学校,甚至关于她看到的婚礼——此刻全像受惊的鸟儿,扑棱棱飞得无影无踪。她暗恼自己在他面前总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
好在他先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影集,递到她面前:“要看吗?”
“当然要!”她眼睛一亮,立刻接了过来。影集里记录了他从小到大的模样,有高中毕业时意气风发的合影,也有和同学互换的留念照。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熟悉的小照上——她送给他的那张照片,也安静地夹在其中。
再翻一页,一张两寸的黑白小照瞬间攫住了她的目光。照片上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双手插腰,眉头微蹙,小嘴微微撅着,一副严肃又可爱的模样。那玉雪般的精致和故作老成的神态形成奇妙的对比,让人几乎想立刻穿越时光,去揉揉他的小脸蛋,抚平那紧蹙的眉头。
“这是你小时候?”她看着迷你版本的他,又抬眼看看眼前清俊的少年,惊奇和感叹交织在眼底。
他坐在书桌对面,微笑着点了点头,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太可爱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一个念头未经思考便冲口而出,“这张照片……给我,好不好?”
“啊?” 喻行远明显一怔,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你要这个?我……只有这一张了,底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理智告诉她,应该识趣地说“哦,那就算了”,可看着他微微迟疑、甚至带着点罕见害羞的模样,她忽然就想为难他一下,谁让他总叫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呢?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点了点头,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点执拗的恳求:“嗯,我很想要!给我吧,好不好?”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请求,在这种微妙的语境下,有多么令人遐思。
他怔了一下,看着她,神色啼笑皆非,半晌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桌边缘摩挲了一下,目光在她亮晶晶的、带着点执拗却又格外真诚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那点啼笑皆非渐渐化开,染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纵容的柔和。
直到对上他深邃柔和的目光,封轻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么大胆和“厚脸皮”。一股滚烫的热意“轰”地一下从脖子根烧到了脸颊和耳朵。
她慌忙移开视线,仿佛被烫到一般,目光急急投向墙边满满当当的书架,试图掩饰这突如其来的羞赧:“你家……好多书啊!我……可以借几本回家看吗?”
“当然,你随便挑。” 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笑着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微妙气氛从未发生过。
她如蒙大赦般快步走到书架前,目光在书籍间快速扫过,很快便锁定了目标——《平凡的世界》,上中下三卷齐全。这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她心仪已久,却一直无缘得见。
她伸手抽出上卷,指尖刚触到书脊,却发现他的手指也几乎同时落到了同一位置。
他状似无意地迅速收回手,自然地笑道:“正巧,刚想跟你推荐——这套书,很不错,值得一读。”
“哦?哪里不错?”她强作镇定地问,心却因刚才那瞬间的“碰触”而漏跳了一拍。
他眼中笑意加深,带着点鼓励的意味:“等你看完了,我们再讨论?”
“好,那就借这套。” 她干脆地把其余两卷也一并抽出。三本厚实的书沉甸甸地摞在一起,被她抱了个满怀。
那份踏实的、属于书籍本身的满足感让她下意识地微微挺直了背脊,仿佛怀抱的是三个沉甸甸的、装满了智慧与秘密的宝盒。
他看到书的厚度和重量,立刻体贴地起身:“这样抱着走不方便,我去找个袋子。你还可以再挑几本。” 说完,他转身出了房门。
封轻把书小心地放在书桌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最上面那本书的封面,粗糙的布纹质感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触感。
一段文字毫无预兆地跳进她的脑海,是《围城》里方鸿渐的“名言”:“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又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这段话像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只是同学借书”的平静表象。她猛地停下指尖的动作,一股滚烫的羞意瞬间从脖颈蔓延到耳根。指尖下的书封仿佛突然变成了烙铁!
她几乎想立刻把这三本“罪证”塞回书架,好像这样就能塞回自己那点被钱钟书先生无情点破、此刻正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见鬼!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想起《围城》?想起这段话?!
算了……不借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哎呀!刚刚还兴冲冲地说要借,现在又突然不借了,这不更是欲盖弥彰吗?!喻行远会怎么想?
她伸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自己纷乱的心跳声。
不要再自欺欺人啦,封轻。
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带着认命的羞赧和一丝隐秘的的甜蜜,在她心底轰然响起:
承认吧,你喜欢他!
所以……才会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像个傻瓜!所以……才会为了一句书里的联想就方寸大乱!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非但没有消解这份恼人的情愫,反而让它像院墙角的藤蔓,在心底悄然扎根,盘绕生长。
她还在为心头滚烫的风暴懊恼不已,喻行远已经拿着一个干净的帆布袋子走了回来。
他全然未觉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动作自然地将三本书仔细妥帖地装进袋子,抚平边角,然后递给她:“看完了随时可以再来拿新的。慢慢看,不着急。”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唇边漾开一个坦荡又带着点期许的笑容:“不过,也别太慢,我还等着拜读你的读后感呢。”
他的话语平静温和,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刚刚勉强平复些许的心底又漾开一圈圈更大的涟漪。
她抬眼看他,他清亮的眼眸满含笑意,让这‘读后交流’的约定,似乎不仅仅是关于书的讨论,更像一张通往未来、带着隐秘期待的邀请函。
“好。” 她接过袋子,低声道谢,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
沉甸甸的书袋坠在臂弯,那份熟悉的踏实感又回来了,却奇异地压不住心底那份隐秘的雀跃,和带着羞意的欢喜。
他送她到门口,看了看天色,问:“你步行来的?我骑车送你回去吧?”
“不,不用了!”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生怕再与他靠近,自己那点刚刚被小心藏起的心思会泄露失控,“我……走回去很快的。”
门开了,外头的寒风裹挟着初春的料峭吹了进来,封轻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脚步迈出门槛,心头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舍。
她停下,转过身,鼓起勇气看向靠在门边的他,脸上绽开一个带着点调皮又有点紧张的笑容:“行远,临走前考你一个脑筋急转弯,行不行?”
他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温和的笑意取代,点点头:“好,你说。”
“世界上什么东西看不见,却能看出别人有没有?”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一丝了然的暖意,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心。”
封轻怔了一瞬,像是被那个字轻轻撞击了一下,随即眼眸弯成了月牙:“不愧是你……不过,你反应这么快干嘛?”
他没说话,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那双清亮的眼睛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却又只是安静地、带着点纵容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在耐心等待她自己揭晓答案,又像是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她笑着转身,走出小院。风扬起她的衣角,她下意识地把装着书的袋子往怀里拢了拢,仿佛抱着一个温暖的秘密。走出几步,她转头望了一眼。他仍站在门边,身姿挺拔,像一幅沉静的画。冬日的阳光淡淡地勾勒着他的侧脸,安静、沉稳,却又显得有点遥远。
远处似乎又传来隐约的唢呐声,欢快而悠扬,与她怀中沉甸甸的书袋一起,交织成这个新年特有的背景音,提醒着她满街流淌的喜庆,和她心底那份带着点酸涩的“欢喜”。
她挥挥手,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轻:“那我走啦!”
他点了点头,依旧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她没有再回头。但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带着冬阳般的暖意。
那一刻,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心头,带着悸动和一丝不确定的甜蜜:
他刚才那样笃定地说出“心”字,目光那样沉静又仿佛洞悉一切地看着她……
他是不是,也看出她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