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心烦意乱,几乎要被沉重的绝望与母亲无休止的絮叨淹没,恨不得捂住耳朵夺路而逃的瞬间,一个声音,清越而舒缓,如同山涧清泉般淌过心间,清晰地穿透周遭的嘈杂与内心的阴霾,唤出了她的名字:
“封轻?”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一丝久别重逢的惊喜,却像一道温润的光,精准地落在地记忆最深、最柔软的角落,拥有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蓦然抬头,视线穿过夏日午后扰攘的街市,果然看见了喻行远。
他就站在几步开外的梧桐树荫下,简单的白色T恤衬着卡其色长裤,身形挺拔。清俊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清澈地望向她。
“真巧,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他语气自然,那清润的嗓音仿佛自带凉意,瞬间抚平了她心头几分燥热。
封轻脑子还有些木然,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喻行远?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家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他侧身指了指方向,“刚去书店买了本书,正往回走。你呢?”他很自然地接过话,带着同学间真诚的关切,“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吧?是哪个大学?”
“江淮大学。”她低声回答,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失落,随即抬眼反问,“你呢?”
“申光大学。”他笑容舒展了些,语气里是如愿以偿的坦然与轻松。
申光大学——全国的文科殿堂,也是他志在必得的第一志愿。
封轻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想起不久之后,他们将奔赴两座不同的城市,中间隔着数百公里的距离。
这数百公里的山水,是否能消解那份尚未言明、却已悄然生长的情愫?
也好。
她默默想着,就将这懵懂的心动与所有的不确定,一并交给遥远的距离,与漫长的时间,去沉淀,去验证,或去遗忘吧。
她弯起唇角,真心实意地说:“恭喜你。”
“也恭喜你。”喻行远目光清亮,回应得真诚,“我家就在前面,拐进巷子就是。要不要去坐坐,喝杯茶歇一会儿?”他指向不远处一个安静的巷口。
封轻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母亲,只得含笑婉拒:“谢谢,不过我们还有些事要处理。改天吧,”她顿了顿,“改天我给你打电话。”
一九九五年,高中毕业生几乎没有手机。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工工整整地抄在毕业纪念册里。高考结束后,他们确实通过几次家里的座机电话,聊过填报志愿,也简单说起过暑假的安排。
“好,那电话联系。”喻行远理解地点点头,视线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挥手道别。
转身离开的路上,靳华一直紧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些许,轻声问道:“刚才那男孩子,是你同学?”
“嗯。”封轻点头,努力让语气显得轻快,“叶泽中学今年的高考文科状元,是您女儿一直想要打败的竞争对手,不过,”她故意板起脸,“很不幸,没打过。”
“这么说,你高考输给他了,输得很不服气?”靳华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动作带着疲惫的温柔,“轻轻,学习是长跑,不在一时的胜负。你这么聪明,应该懂得。人生路上,有个能激励你上进,让你想变得更好的对手,是好事。那孩子……看上去不错,清爽端正。有空,也可以请他来家里坐坐。”
她望着女儿,仿佛想从这片刻的轻松对话中,汲取一点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好。”封轻应着,鼻尖蓦地一酸。
母亲此刻流露出的这份豁达与温情,让她既心酸又无比珍惜。她多么盼望母亲能一直停留在这样的状态,远离那些怨怼与阴郁,重拾内心的宁静平和。
然而,这缕微弱的希望,如同阳光下炫目却脆弱的肥皂泡,没过几天,便被冷硬的现实再次戳破,无声碎裂。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早饭刚过,母女俩还在毛坯房里清理装修后残留的垃圾。空荡的客厅墙壁上,那部新装的红色拨盘电话猝然响起,铃声在四壁间显得格外刺耳。
靳华擦了擦手,走过去接起:“喂,哪位?”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攥着听筒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突然,她毫无预兆地将听筒狠狠砸向墙壁!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她齿缝间挤出的怒骂:“贱人!不知廉耻的东西!”
封轻吓得心头一抽,慌忙上前拾起摔得有些变形的听筒,小心挂好:“妈!谁打来的?出什么事了?”
靳华胸口剧烈起伏,抬手挥了挥,像要驱散什么肮脏的东西,声音里压着一场风暴:“……没什么,一个……一个疯子!”她揉了揉太阳穴,眉宇紧锁,“我最近头疼,睡不好,火气冲。你去趟潜城医院,找你大哥,让他给我配点安眠药……”
她顿了顿,又疲惫地补充:“算了,药名你不清楚,我待会儿打电话跟他说。你直接去拿就行。”
封轻心里疑云密布,却不敢多问,低声应下,骑上家里那辆老旧的二六自行车,顶着烈日赶往潜城医院。
她在医院车棚停好车,正要锁上,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苹果绿化纤连衣裙,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进了门诊大楼。
魏翠?!
封轻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母亲刚才那声淬毒般的“贱人”,瞬间有了清晰的指向。除了魏翠,还有谁能让母亲用这个字眼称呼?是她吗?她怎么敢把电话打到家里?她又来医院做什么?
强烈的不安如冰水浇头,封轻来不及细想,锁好车,拔腿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门诊大楼。刚闯进大厅,视线尽头,那抹刺眼的绿色裙摆正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
她心急如焚,顾不上看路,闷头就往楼梯口冲!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封轻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坚硬如铁的怀抱里,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冒金星,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
被她撞到的人,手上拿着的一个玻璃药瓶脱手飞出,狠狠砸在水泥地上,“哗啦”一声脆响,深红色的药水混合着玻璃碎片四溅开来,瞬间污染了一大片地面。
“嘶——”周围排队挂号取药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被撞那人先是低头看了眼地上狼藉的红水和玻璃渣,眉头紧锁,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锥,直直刺向封轻。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没看路……”封轻捂着撞疼的额头,连声道歉。
话音未落,她看清了对方的脸——黑T恤,黑色运动短裤,五官深邃凌厉,薄唇紧抿,眉宇间那股桀骜不驯的气息……正是叶泽校园里,那个曾藏在树上、眼神能冻死人的少年!
“厉骋?”封轻从混乱记忆中艰难搜寻出这个名字,带着不确定,“你是厉骋,对吧?对不起撞了你!打碎的药我赔!多少钱?”
她手忙脚乱地翻找口袋里的零钱。这种红药水她小时候常用,一瓶不过几块钱。
“不行!”厉骋的声音冷得像冰渣,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狼藉,锐利的目光锁住封轻略显慌乱苍白的脸,“你后面有鬼追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赶着投胎?”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责难和探究。
封轻一怔。这人也太难相处!她都诚恳道歉愿意赔偿了,还这般咄咄逼人?一瓶红药水而已,至于吗?
她懒得纠缠,直接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足够买好几瓶了,没好气地拍到他手上:“够了吧?我有急事!”
说完,她转身找来旁边一位正在扫地的和善保洁阿姨,低声下气请她帮忙清理。阿姨比这黑脸家伙友善万倍,爽快答应,拿起工具就过来了。
封轻自觉事情了结,抬脚就要往楼梯上冲。
“站住!”厉骋的声音再次冷冷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说了不行!你听不懂人话?”
封轻猛地刹住脚步,火冒三丈地回头瞪他:“钱都赔你了!你还想怎样?”
厉骋指尖弹了弹那张十元纸币,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目光沉沉罩住她:“有急事?行,你先去办。办完了,”他顿了顿,语气危险,“我们再来好好算这笔账。连本带利。”
算账?!就为几块钱的红药水?还要连本带利?!
封轻简直被这人的胡搅蛮缠气笑了。她心系要事,不想和他纠缠,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快步冲上了二楼。
她没注意到,厉骋眼神微闪,把十元钞票叠起来塞进衣兜,竟也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上了楼。
封轻在二楼人头攒动、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体味的走廊里焦急地环视。很快,她看到魏翠低着头,手里捏着一本病历本,脸色灰败地从妇产科诊室走了出来。
魏翠一抬头,恰好与封轻的目光撞个正着,瞬间像被雷击中,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封轻眼神冰冷,朝走廊尽头人少的地方抬了抬下巴:“你跟我过来。” 语气不容置疑。
魏翠身体微微颤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像只受惊的兔子,垂着头,脚步虚浮地跟了过去。
走到相对僻静的角落,封轻转过身,冷冷盯着魏翠,问:“你今天打电话到我家了,对吧?你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寒意。
“我……我找不到封厂长……”魏翠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哭腔,“去厂里找不到他,打厂里电话,总说他不在,要么没人接……我实在没办法了……”
“你找不到他,就敢去骚扰我妈?!”封轻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谁给你的胆子?你怎么敢?!”
她指着魏翠的鼻子,一字一顿,带着刻骨的厌憎和警告:“魏翠,你给我听好了!离我家所有人远点!再敢打一个电话,让我妈听见你的声音,我见你一次,扇你一次耳光!不信你试试!”
魏翠被她的气势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可是……可是封厂长不接电话,我到处都找不到他……我……我真地没办法了……” 她捂着脸,绝望地啜泣起来。
封轻心中冷笑。父母离婚大战正酣,食品厂被母亲抽干了流动资金濒临瘫痪,封雷此刻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有心思理会她这个麻烦?
“你找他做什么?!”封轻不耐烦地低斥,“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你滚远点!”
“可是……可是我没法子……我真地没法子活了……”魏翠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眼中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她颤抖着手,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封面印着“潜城县人民医院”字样的病历本,哆哆嗦嗦地递到封轻面前,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烫手的烙铁。
封轻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转身离开,不要碰触这显而易见的麻烦。
但鬼使神差地,也许是魏翠眼中那濒死的绝望触动了她,也许是对父亲所作所为更深层次的羞耻感在作祟,她伸出了手,接过了那本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病历本。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心情,翻开了内页。
医生的字迹狂放潦草,如同鬼画符。她费力地辨认着,目光在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上快速扫过。突然,一行相对清晰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的眼底:
“初步诊断:异位妊娠(宫外孕)约4周。情况危急,建议立即住院手术治疗。延误恐致大出血,危及生命。”
“啪!”
封轻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合上病历本!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母亲曾是妇产科医生,她听过类似的病例。宫外孕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旦破裂大出血,送医不及时,几分钟就能要人命!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应该立刻把这该死的病历本扔回魏翠脸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肮脏的后果,凭什么要她来面对?!
她抬起冰冷的、带着极度厌恶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个曾经亲热地喊她“姐姐”、如今却毁了她的家、也毁了自己人生的女孩。
无数个“为什么”在胸腔里翻腾:为什么这么不自爱?为什么这么没有底线?为什么偏偏是她家?……但所有的质问都显得苍白无力。事情已经发生,伤害已经造成,无法挽回。
封轻只觉得心力交瘁,意兴阑珊。
她将病历本塞回魏翠手里,转身欲走。然而,脚步刚抬起一步,却又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咬紧牙关,几乎是违背自己意志地,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一句:“医生说得对,你必须马上手术!这个拖下去……会死人的。”
说出“死人”两个字时,她自己的心也狠狠抽搐了一下。
魏翠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我没有钱……我的钱……都被我哥拿走了……他拿去赌……不给他……他就打我……我真地一分钱也没有了……” 她哭得几乎瘫软下去。
所以,她找封雷,是想要手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