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轻看着魏翠那双曾经像露珠一样清澈、如今却只剩下恐惧和卑微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无法化解的厌憎。可同时,一股更深的、不该有的怜悯和一种沉重的羞耻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这个行差踏错的女孩,她才十七岁。父母双亡,唯一的亲人,她的哥哥,是个吸血赌博的地痞流氓。没有人教过她如何保护自己,如何走正路。她或许根本不明白自己卷入了怎样的漩涡,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而此刻,她肚子里那个致命的隐患……是自己父亲造的孽!
这个认知让封轻感到无地自容的羞耻。
“手术……要多少钱?” 封轻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仿佛不是自己的。
“医生说……至少……至少要两千块……”魏翠的声音充满了绝望,“这还是……小地方……便宜了……可我一分……也拿不出……”
两千块?!封轻只觉得眼前一黑。
一九九五年的两千块,对于还在读书、没有任何收入的她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这相当于母亲靳华好几个月的工资总和!是普通乡镇家庭一年的积蓄!
她下意识地掏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可能连五十块都不到。这点钱,杯水车薪!
去找父亲要?不!她现在连“爸爸”两个字都叫不出口,更不想见到他!去找母亲?那无疑是往母亲心头的火山口再浇一桶油,可能会把她彻底逼疯!去找三楼的哥哥风轶?不行!哥哥只会严厉地训斥她多管闲事,甚至可能勒令她立刻回家,把嘴闭紧!
告诉魏翠她爱莫能助?这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如果……如果魏翠因为没钱手术,拖延下去,最终死在了某个角落……她的父亲,封雷,手上就间接沾上了一条人命!而她封轻,这个本可以阻止悲剧发生的人,会不会从此夜夜噩梦缠身,背负上见死不救的良心枷锁?
啊——!封轻有时候烦透了自己!干吗想这么多?想太多的结果就是平白给自己找事!
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又痛苦的境地!
她死死攥着那几张可怜的零钱,指节发白,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去找哪个认识的人借?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嘈杂的走廊里扫视,希望能看到一个可以求助的熟人。
然而,熟人没看到,却对上了长廊另一头,斜倚在斑驳墙边的一道冰冷目光。
厉骋!
他竟然一直没走!他离得很远,中间隔着嘈杂的人群,应该听不清她们刚才的谈话。但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仿佛穿透了距离,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探究。
更让封轻心头一跳的是,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窘境,无声地用口型问了两个字:“要钱?” 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意味不明的弧度。
封轻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和这个人根本不熟,甚至因为刚才撞碎他的药瓶,可以说有点过节,她绝不想向他求助!这太丢脸,也太莫名其妙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闪过,厉骋却已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她和魏翠面前。
他二话不说,从黑色运动短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动作利落地从里面抽出一大叠钞票!那厚度,目测绝对超过两千!崭新的、不同面额的钞票散发着油墨味。
“给!”他把那叠厚厚的钞票直接递到封轻眼前,动作干脆得没有一丝犹豫,“够不够?”
“?!”
封轻彻底懵了!他随身带着这么多现金?!这年头,随身带这么多钱,不是傻大胆就是……
她脑中瞬间闪过不好的联想。而且,刚才还揪着红药水不放要“算账”,现在又主动递过来这么大一笔钱?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放心,不是偷的抢的,”厉骋似乎看穿了她眼中的震惊和狐疑,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语气带着点嘲弄,“这是我攒着买索尼CD随身听的钱,刚取的。”
他晃了晃那个牛皮纸信封,上面隐约可见银行的印章,“不是白送你的,是借!记得写欠条!快点!我还等着跟你算刚才那笔账呢!”
他催促道,眼神却紧紧盯着封轻,仿佛在观察她的反应。
这诡异的逻辑让封轻彻底无语。借给她几千块去算一瓶几块钱红药水的账?这人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但此刻,魏翠惨白的脸和病历本上那行刺目的字,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多想。
“好!”封轻一咬牙,伸手接过了那叠沉甸甸的钞票。指尖触碰到纸币的瞬间,她感到一阵屈辱,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以后再想办法还他就是了!
她迅速地点数着,抽出大约两千块,将剩下的钱连同信封塞回厉骋手里:“这些应该够了。谢谢你。”
然后,她转过身,将那叠钞票用力按在魏翠冰凉颤抖的手里,声音冷得像冰:“拿着!马上去办住院!手术!以后——你好自为之!”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魏翠握着救命钱,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炭,又惊又怕,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感激,她下意识地嗫嚅着:“谢……谢谢……轻轻姐……”
“闭嘴!”封轻像被点燃的炸药桶,“不许再叫我姐!” 吼完,她看也不看魏翠煞白的脸,转身就走。
“啧,”厉骋跟上她,语气带着点玩味,“没想到,看着文文静静的,凶起来还挺吓人。”
封轻没理他的调侃,绷着脸问:“你带纸笔了吗?我现在给你写欠条。以后我怎么找你?去哪里还钱?” 她只想立刻了结这笔让她浑身不舒服的债务。
“没带。”厉骋干脆地回答,他双手插回裤兜,微微歪头打量着她紧绷的侧脸和泛红的眼眶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顺便告诉你,我懂唇语。你俩刚才说的话,我大概都‘看’明白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今天这状态,不适合算账。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转身欲走,又停住,回头补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恶劣的弧度:“欠条备好。我会找到你的。到时,新账旧账,连本带利,一起算。利息……按银行最高活期算。”
说完,不等封轻反应,他迈开长腿,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
封轻无语地站在原地,气得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
神经病!自大狂!放高利贷的!她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呸!她理得他,见面时借他多少还他多少!一分利息也别想多要!
她甩甩头,努力把厉骋那张讨厌的脸从脑海里赶出去。
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已经耽搁太久!她不敢再停留,小跑着冲上三楼,找到外科主任封轸的办公室。
封轸为人端肃。他穿着一丝不苟的白大褂,里面是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正伏案写着什么。
看到妹妹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地进来,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楼下怎么回事?小刘护士刚上来,说你在妇产科门诊,把个小姑娘训得直哭。你不是来给妈拿药的吗?跑妇产科去闹什么?”
封轻心里哀嚎一声。小地方这点真是太要命了!到处都是熟人。作为县城医院封主任的妹妹,她简直像生活在显微镜下!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汇报!
她皱皱鼻子,试图蒙混过关:“哥,我就是……碰到个熟人,说了两句话……”
“熟人?魏翠……是你熟人?”封轸医生当得太久,连眼睛都长得像手术刀,清冷锋利地审视着妹妹,“究竟怎么回事?还有,那个给你钱的男生,什么关系?你给我说清楚!”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啊?那护士到底有多八卦,连她借钱都现场直播了吗?她和那男生可什么关系也没有,哥哥这是误会到哪里去了?
封轻看着封轸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知道撒谎圆不了篇,而且那两千块的沉重债务,她还指望哥哥能帮她解决呢。
她索性心一横,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包括魏翠的病情、自己的挣扎、向厉骋借钱的原因和过程。
“……哥,我知道我可能多管闲事了。但当时……我真觉得,那是爸爸欠的债……那债得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封轻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疲惫和迷茫。
“还债?呵……没错,他留给儿女的,全是债!还不清的孽债!”封轸的脸色变得惨然,眼中翻涌着对父亲的恨意和痛楚。
他猛地转身看向窗外,久久沉默,背影僵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回身,脸色依旧难看,但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你……你这丫头!以后别再干这种蠢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魏翠落到今天这地步,她自己就全然无辜吗?谁做的事,就该谁自己承担后果!你帮她干什么?那两千块……”他顿了顿,“等下了班,我取了给你。但是,下不为例!听到没有?回头赶紧把钱还给那个男生!一个女孩子,随随便便就朝男同学借这么大一笔钱,像什么样子?万一人家有什么歪心思怎么办?”
封轻悄悄松了口气。她在心里做了个鬼脸,暗道我若不借,你哪里会这么爽快给我钱啊。不过哥哥的责备全是为她好,她懂。
她低下头,乖乖应道:“嗯,我知道了哥。我会尽快还他的。”
封轸看她认错态度良好,脸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下来:“妈的药我早备好了,就等你来拿。”
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药的小纸袋,“快回去吧,别让她等急了。她最近……情绪很不稳定。”
封轻“嗯”了一声,接过药袋,快步离开了哥哥的办公室。
她骑上自行车往回赶。午后的风带着燥热,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眼睛被风吹得发涩,几乎要流下泪来。
回到家,把自行车停好。她刚走进空旷冰冷的毛胚房,就感觉气氛不对。
靳华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忙碌,而是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唯一一张临时搬来的旧木凳上,周身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封轻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问:“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靳华缓缓抬起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她死死盯着封轻,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我刚才……接到你郑阿姨的电话了。”
封轻的心猛地一沉,暗叫糟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在县医院妇产科坐诊,”靳华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给那个姓魏的小贱人……做了检查。姓魏的小贱人本来没钱做手术,但后来又突然有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封轻脸上,“她还说……看到你在那里……和那个贱人说话!你找她做什么?!啊?!”
“我……”封轻头皮发麻,努力稳住声音,“我去医院拿药……碰巧看到她了……就……就教训了她几句……”
“撒谎!”靳华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动作带倒了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目眦欲裂,指着封轻的鼻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颤抖,“你给她钱做什么?!啊?!你哪来的钱?!你找别人借钱给那个贱人?!两千块?!封轻!你是不是觉得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搞搞清楚!是那个贱人毁了我的家!是她对不起我们!不是我们欠她!那是封雷造的孽!你去替他擦什么屁股?!啊?!”
封轻被母亲暴怒的样子吓得脸色惨白,急得语无伦次:“妈!我当时……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就想着……人命关天啊!不管怎么说……他……他总还是我爸……都说父债子偿……那是爸欠的债……我们不能……”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毫无预兆地扇在了封轻的左脸上!
封轻剩下的话戛然而止。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左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起来,迅速肿起清晰的指印。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呆呆地看着眼前因为愤怒而面目扭曲的母亲。从小到大,母亲连重话都很少说她,更别说动手打她!这是第一次!
靳华也愣住了。她看着自己那只刚刚扇了女儿耳光、此刻还微微发麻颤抖的手掌,又看看女儿脸上迅速浮现的红肿指痕,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掌心那火辣辣的疼痛,像一道灼热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直抵心脏深处,将她五脏六腑都灼烧得剧痛无比!
“轻轻……!”靳华发出一声破碎的、带着无尽痛悔的呜咽,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她猛地扑上前,一把将呆立着的女儿狠狠搂进怀里,双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对不起……对不起轻轻……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不是要打你……妈妈是气糊涂了……气疯了……对不起……我的女儿……对不起……”
她的声音哽咽不成调,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封轻的脖颈里。
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是被撕裂般的痛楚。封轻僵硬的身体在母亲滚烫的眼泪和颤抖的怀抱中,一点点软化下来。
她伸出双臂,同样用力地回抱住母亲单薄而颤抖的身体,将脸埋进母亲的肩窝,压抑了太久的委屈、痛苦、迷茫和那份对母亲深切的心疼,终于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知道……妈……我知道……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她泣不成声,只是更紧地抱住母亲,仿佛这是茫茫苦海中,唯一能彼此依靠的浮木。
空旷冰冷的毛胚房里,回荡着母女二人压抑而悲恸的痛哭声,为这个破碎的夏天,又添上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