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外早已备好了马车。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锦缎坐垫柔软,李岑碕率先登车,紧靠一侧窗边坐下,几乎要将自己嵌入厢壁,为魏怀信留出最大的余地。魏怀信随后踏入,带着清冽的菊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另一侧最靠边的位置落座。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宽得足以再坐下一人。诺金轻盈地跳上车,冰蓝色的眼睛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最终选择蜷伏在李岑碕脚边,将小小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袍角。
车轮辘辘转动,碾过石板路,车厢随之轻微摇晃。每一次颠簸,都让这沉默的空气更加滞重。李岑碕不知从哪出摸出食盒,掀开盖子,一股清甜温热的食物气息弥漫开来,小心推给他。“黎斯说你没有吃早餐,”他语气染上丝哀求意味,努力在脑中搜刮恰切的词,以往朝堂上舌战群儒的口舌,面对面前人,却使不出一点巧妙,“你......将就下。”
魏怀信的目光落在推到身旁的食盒上。他沉默片刻,青白的指尖微蜷,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漆盒。“多谢秦王。”他低声道,声音很轻,一阵微风拂来,几乎听不清。
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李岑碕见他接过,紧绷的肩线似乎松弛了一丝,随即却又更深地陷进窗边的阴影里。他的目光牢牢锁在窗外倒退的街景上,侧脸线条在晃动光影里显得冷硬。
盒内是几样他素日偏好的糕点:软糯的胡麻饼、澄澈如水晶的透花糍、小巧精致的玉露团,还有一小碗温润的杏酪,点缀着几颗饱满的枸杞。他捻起一块胡麻饼,指尖感受着松软,却迟迟未动。
李岑碕的目光飞快地从魏怀信搁在膝上的手和未动的糕点扫过,随即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他俯身,从座位下拿出块干净的布巾,对兴奋甩尾的大狗伸手:“迂折,手。今天看见你又玩泥巴,弄满爪子都是,下次再玩揍你。”
嘴上呵斥,手上却动作轻柔地仔细擦拭大狗沾了泥尘的爪子。湿热的鼻息喷在他手背上,尾巴甩动,几乎扫到他的脸。他动作专注地擦拭着,指节却有些发白,借着这动作的遮掩,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车厢内那抹青绿身影的细微动静。
魏怀信终于无声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胡麻饼。软糯的饼皮包裹着香甜的馅料在舌尖化开。
“尚可。”
他垂着眼睫,几乎含在嘴里般低语了一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颤动的阴影。那缕清冽的菊香似乎更加清晰了,丝丝缕缕钻入李岑碕的感官。
擦完爪子的迂折窝到魏怀信身边,李岑碕收回手,指腹无意识捻着布巾粗糙的纹理,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身旁大狗按捺不住,猛地起身一口把胡麻饼抢走,魏怀信看着掌中空空如也,指尖还残留着一点胡麻饼的酥屑和迂折湿漉漉口水的凉意,一时有些愣怔。那点被抢食的错愕,竟意外地冲淡了车厢内凝滞的紧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在心底晕开。李岑碕注意到动静,上前把迂折拉来,掰开它的嘴:“你不能吃,会死狗的。”
动作一气呵成,迂折在主人强烈攻势下败阵,悻悻把口中的东西吐出来,神情委屈,呜咽跑到魏怀信身旁寻求安慰。他看着迂折那副委屈巴巴、仿佛受了天大欺负的模样,不知哪处戳中笑点,低低笑一声,手轻拍大脑袋,迂折呜咽声更大。
魏怀信指尖的凉意还未完全散去,那点被大狗抢食的意外和它此刻委屈的呜咽,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了几圈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涟漪。这声低笑极轻,像被风惊起的羽毛,甫一出口,他自己先是一怔,随即敛了神色,只余眼底一丝未散尽的温软涟漪。他垂眸,轻轻拍抚着将大脑袋拱进他怀里的迂折,那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他的手背,带来微痒的触感。
李岑碕怔忡地看着这一幕,那声轻笑,如同春日冰裂的第一道微响,猝不及防地撞进他耳膜,又顺着血脉直抵心尖,激起一阵细密而滚烫的战栗。他忘了呼吸,目光贪婪地攫取着魏怀信低眉顺眼间流露出的那点几不可察的柔和——那是久违的、几乎被他以为早已消散在过往尘埃里的温度。他攥着布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点转瞬即逝的笑意紧紧攥在掌心。车厢内的空气似乎因这短暂的笑声而松动了一瞬,却又在魏怀信敛容的瞬间重新凝固,甚至比之前更加滞重。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几乎要破闸而出的灼热情绪,声音绷得有些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它惯会耍赖。”
视线却胶着在魏怀信抚慰大狗的手上,那指节修长,方才还沾染着胡麻饼的碎屑和狗的口水,此刻却温柔地梳理着蓬松的毛发。
魏怀信没有抬眼,只低低应了一声“嗯”,指尖的动作却微微一顿。他能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灼热。方才那片刻的松弛如同错觉,车厢内无形的壁垒再次竖起,将两人分隔开来。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诺金偶尔发出的细微呼噜声,以及迂折满足的呜咽,都成了这沉重沉默的背景音。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在袖口处轻轻蹭了蹭,试图抹去那湿热的触感,也抹去心头那一丝不合时宜的波动。目光投向窗外,街景已然变换,不再是繁华的市井,两旁葱郁的树木多了起来,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被切割成跳跃的光斑投进车内,在李岑碕紧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李岑碕见他避开视线,眸底深处那点因笑声而燃起的亮光渐渐熄灭,重新被沉郁覆盖。他下颌线绷得更紧,也沉默地转向窗外,仿佛那飞逝的绿意能带走所有的尴尬与无措。只有蜷伏在他脚边的诺金,冰蓝色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悄无声息地转动了一下。
马车在略显颠簸的土路上前行,两旁葱郁的树木逐渐稀疏,视野豁然开朗,大片大片的野花铺陈在缓坡之上,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初夏的微风中起伏摇曳,送来阵阵混杂着泥土与花叶的清新气息。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金色。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车厢猛地一晃。魏怀信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厢壁稳住身形,指尖却不经意碰到了袖袋深处某个硬物的棱角——正是出门前匆忙藏入袖中的、枕下那点冰凉的坚硬。那触感瞬间刺醒了他短暂的松弛,指尖仿佛被灼了一下,迅速收回。他眼睫微垂,方才被阳光映照得略显透明的脸色,似乎又沉静了几分,只余下袖中那点突兀的硬物轮廓,沉甸甸地硌在臂弯内侧。
李岑碕几乎是同时稳住了身形,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魏怀信。他捕捉到了对方那一瞬间细微的僵硬和指尖的蜷缩,以及随后那更深沉的静默。他唇线抿得更紧,下颌绷出冷硬的弧度,率先推开了车门。
“到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率先跨下车辕。
阳光骤然涌入眼帘,有些刺目。魏怀信闭了闭眼,才跟着下车。清新的风裹挟着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他下意识地微微屏息,目光掠过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花海,最终落在前方几步之遥的背影上。李岑碕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常服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紧绷,仿佛与这片喧闹的野趣格格不入。
“汪!汪汪!”迂折早已按捺不住,像一道离弦的箭,狂吠着冲进了花丛,巨大的身躯在花浪里翻滚扑腾,惊起一片斑斓的蝴蝶。诺金紧随其后,冰蓝色的身影在花茎间优雅地穿梭跳跃,追逐着飞舞的蝶翼,发出几声细碎而兴奋的呜咽。
李岑碕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望着前方,脊背挺得笔直。魏怀信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紧握成拳。那背影无声地散发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仿佛在等待某种宣判。
魏怀信站在原地,袖中的硬物轮廓清晰得如同烙印。他需要开口,需要一个了断,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眼前这个人。他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的花香涌入肺腑,却带着一丝苦涩。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没有看向李岑碕的背影,而是落在不远处一片被阳光照得格外透亮的白色野菊上,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犬吠:“秦王……”
风拂过花海,卷起细碎的花瓣,打着旋儿掠过两人之间那看似咫尺、实则遥不可及的距离。魏怀信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主人极力压抑的紧张。袖中的硬物轮廓清晰得灼人,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手臂内侧,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泥土和野花清香的气息撞入肺腑,却无法驱散胸口的滞涩。他垂下眼睫,避开那道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指尖在宽大的袖口内微微蜷缩,最终,探入了袖袋深处。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住指腹,那硬物的形状清晰地烙印在感知中。他缓缓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将它掏了出来。
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那被掏出的物件上——一枚玉扣。玉质在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那形状,那纹路,与李岑碕腰封上那枚温润的玉扣,如出一辙,只是尺寸略小,边缘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磨损痕迹。
魏怀信没有看李岑碕骤然收缩的瞳孔,也没有看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他只是摊开掌心,那枚小小的玉扣静静地躺在他微凉的掌纹里,像一滴凝固的泪珠,折射着刺目的阳光。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虚虚地落在李岑碕骤然失神的脸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紧绷的丝弦上:
“秦王的东西,”他顿了顿,喉间滚动了一下,咽下那点艰涩,“……物归原主。”
“这是你的,”李岑碕视线落到魏怀信脚边花丛中,“送出去,没有归主的道理。”
“太......贵重了,”他指尖微蜷,引来一只彩蝶停滞,“我不......”
“不贵,它与你很般配,”李岑碕视线落在彩蝶上,流转几圈,滑到他脸上,“你若是不喜欢,尽管扔了。”
魏怀信收回玉扣的动作缓慢而滞涩,仿佛那枚小小的物件有千钧之重。彩蝶轻盈地绕着他翩跹,橘白的猫影如同闪电般再次伏低,蓄势待发。他目光追随着那抹即将被扑击的斑斓,声音却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关于信物的无声交锋从未发生:“也好……有地方坐吗?”
李岑碕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分,他压抑内心狂喜,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股生硬的力道,衣袂在风中划出短促的弧线。“这边。”他声音低沉,简短得几乎吝啬,率先迈步,朝着花海边缘一处稍高的缓坡走去。那里,几块表面被风雨打磨得相对平整的灰褐色巨石半掩在及膝的野草和白色野菊丛中,在阳光下散发着温吞的热度。
魏怀信沉默地跟上,脚步踩过松软的泥土和摇曳的花茎,带起细微的沙沙声。他最终在李岑碕所指的那块巨石旁停下,目光扫过石面上被阳光晒得微暖的灰斑。李岑碕已经坐下,占据了一端,坐姿随意,目光投向远处花海翻涌的尽头,没有一板一眼,松散,不像那个他人皆惧的秦王,也不像那个杀伐果断的将军,是真实,鲜活的人。
魏怀信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在石旁,目光掠过李岑碕随意伸展的腿,落在那块石头另一端空出的位置。那距离,比车厢里近了些,却依旧谨慎地保留着某种无形的界限。
他最终选择在石头的另一端坐下,动作带着一贯的克制,袍角拂过沾着露水的野草,留下细微的湿痕。两人之间,隔着一臂之遥,野菊细碎的白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填补着那片空档。阳光毫无保留地浇筑下来,暖意烘烤着石面,满目花色,满鼻花香,迂折在视线中凝成一个移动黑点,诺金窝在不远树荫下舔舐爪子。“很好看,”他顿了顿,“谢谢。”
李岑碕没有回头,只是屈指弹了弹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力道,衣袂翻飞间,几片沾在布料上的细小白菊被震落,打着旋儿飘入草丛。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像是胸腔里堵着什么,又像是被这满目的绚烂晃得有些恍惚。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身旁一丛野菊柔韧的茎秆,细碎的白花簌簌轻颤,几不可闻的草木清气弥散开来,与魏怀信袖间那缕清洌的菊香悄然交融,在这暖阳与花风织就的罅隙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他终究还是侧过脸,视线掠过魏怀信垂落膝头的、骨节分明的手,最终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阳光毫无保留地勾勒着那线条,从额角到下颌,清冷得像覆着一层薄霜。李岑碕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股想伸手拂去那层霜意的冲动,只是将手中那几茎刚摘下的、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白菊递了过去。动作突兀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花茎根部湿润的泥土蹭上他微糙的指腹。
“这个,”他声音依旧低沉,目光却胶着在魏怀信脸上,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衬你。”
魏怀信的目光落在眼前那捧突然出现的野菊上。细小的白色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青碧的茎秆带着初生的韧劲,根部裹着新鲜的泥痕。那点泥土的气息,混杂着野菊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芬,如此鲜活地闯入他的感官,与袖中那枚玉扣的冰凉、以及周身挥之不去的清冷菊香形成奇异的碰撞。他微微一滞,指尖蜷在袖内,触碰到那枚小小的硬物轮廓,冰凉硌人。阳光落在李岑碕递花的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还沾着一点刚才擦拭迂折爪子时留下的、早已干涸的泥痕。
风掠过花海,掀起一阵更汹涌的浪潮,无数细碎的花瓣被卷起,如同彩色的雪片,在两人之间纷扬飞舞。魏怀信终于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李岑碕的手指,只轻轻拈住了花茎中段干燥的部分。那柔软的白色花瓣蹭过他的指背,带来细微的痒意。
“……多谢。”他低声道,手指无意识搓捻花茎,“殿下想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吗?”言罢,他觉得自己莽撞好笑,一个身份高贵的秦王,怎么会有心思听自己一点一点陈述关于那夜所受的屈辱,自嘲般勾起嘴角:“秦王若是不......”
“想,”李岑碕坐近些,语气坚定,目光拉回到他脸上,“你说吧......憋在心中不好受。”